一張白紙放上車板,折得整整齊齊。邝露捏起,打開來看,裏頭是她真名。
他不出聲,她只好揣摩意思。回想上車前的話,難道他懷疑她與他相交,是對侯府有所圖?他們關系拉近,似乎就是在她去侯府送了繡品後,莫不是土地公婆年紀大了,告訴她的禮節偏古老,與人間現狀不符?
馬車出了窄巷,走上南大街。
她沉吟,把紙條重新疊好。“這紙上內容,公子從何而來?”
“我要知道,總有法子。”
“……七夕李園。”她就在那留下真名。
方潤玉沒有否認。
“用個化名,本沒什麽。可是我今日才知,姑娘與呂家有聯系。我娘心思單純,耳根偏軟,把她認為義女。世人都說呂家小姐運道好,我卻知,當初勸我娘沖喜的姑子,是她的人。”
這件事邝露知道,她以為他瞞在鼓裏。
方潤玉察她神色不動如山,嘴角微勾。數月相交,他對她的欣賞,發自真心,或許還動了那麽一點凡心。
他壓下莫名的火氣,慢條斯理道:“姑娘繡坊雖姓況,但我從未見過況掌櫃,令尊一些事跡,聽來也是模模糊糊。況姑娘不通繡技,又與呂姑娘有舊。我不禁想問姑娘,與呂姑娘是何幹系?阝部邝,冫部況,哪個是你真名?”
“三公子懷疑受我欺騙,我叫邝露,并未騙你。”雖然音對形不對,“我與呂姑娘,并不熟悉,見過幾面,僅此而已。”
她直視方潤玉的眼睛:“公子方才咄咄逼人,倒引起我的好奇。公子憑何認為,邝露能影響你的婚事。”
“自然是——”
方潤玉住嘴。
馬車經過街市,車簾微動,叫賣聲滲入幾絲,絲絲撼動方潤玉的心弦,邝露在等他答案。她底細不明,他不願意展露底牌,而車速慢下來,方潤玉命令:“一直走。”
護衛聲音傳進來:“有些擁擠……”
方潤玉要再說話,餘光裏毛月色的影子一動。邝露膝行數寸,玉容離他不過一尺。
無言片刻,邝露打破沉默:“公子究竟喝了多少酒。”
“公子懷疑我,聽着有理有據,可我感覺是被遷怒。”她嘆息,擡眸道:“公子別發瘋了。有什麽心事,不妨告訴我。”
分明她有事瞞他,怎麽由她一說,成了他無理取鬧。他奇異地被安撫了些,一轉又有點兒惱。方潤玉撇過臉。
邝露聲音放柔:“公子什麽都可以告訴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他看她,眼神平和而誠摯,好像真能幫他分擔所有苦樂。他喝得不多,馬車微微颠簸,酒已經半醒,被她眼波一催,又陷入奇妙的微醺。
“我……”
他張口,幼年後,第一次和旁人說起他的狀況,因她不打斷,幾近絮絮不休。
原來方潤玉年少離家,獨居別業,爹娘兄長擔憂他,在他身邊安排許多親信。束發之後,他爹與兄長的人都撤回去,惟有侯夫人,忍不住把他當小兒看待,不肯放手。
方潤玉面無表情:“我在別業生病,我娘一日內可得消息。不是不知是誰告的,我不處置,只是不想讓她傷心。”
所以他在家中住,時常覺得不适,一天到晚,總要找個借口出去消磨半日。
邝露微驚。他給她的感覺同大殿一樣,雖然重情,但不會任人擺布。她斟酌道:“侯夫人在你身邊安排了人,那侯夫人身邊?”
方潤玉挑眼,笑起來。
那一笑的苦澀,她窺見繁花似錦後的無奈。從前她覺得,他短短一生,春風得意,比起大殿的過于輕松,因此未曾關心他深層處境。又出于嫉妒,不願讓月下仙人選的女子譜入他心曲。
她太看輕他了,人各有各的沉重,豈能輕易居高臨下做判斷。何況他還是大殿的轉世,她竟想借魇獸窺伺他夢境。
他想說,她便聽,不想說,她便勸,怎能把他當做肆意操縱的木偶。
二人對視,各有複雜的情緒。
在那些情緒浸泡下,大殿的身影與方潤玉重合。邝露抿唇,睫毛顫動,垂下眼。
方潤玉一愣,悵然陡生,她手指抖了抖,離開裙面,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