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火是半夜起的,發現的時候,宅子已經燒去大半,火光沖天,熱得讓人無法靠近,村人都去幫忙救火了,可……”
馬車裏,鐘子文欲言又止,他的表情讓鐘淩寒進骨頭裏
“所以阿靜呢?”她不拐彎抹角,直接問起弟弟
看着小堂妹強自鎮定的臉,鐘子文心頭發酸,這讓他怎麽說?去年三嬸的事她還沒從沉痛中恢複過來,現在又……
他把鐘淩的手攥在掌心中,說道:“你別急,情況尚未确定,周大人還在那裏”
“他說,許大人那裏很安全,有很多人明裏暗裏護衛着,不會出事的……”鐘淩喃喃道
鐘子文不知道怎麽安慰她,看着她全身抖如篩糠,心頭有着說不出的舍不得
“他說,有潛山先生在,那裏就是銅牆鐵壁……”淚水淌下,溫熱的液體滑到頰邊,冰涼得令人心驚
“阿芳……”
“他說會不一樣的,他說會改變的,他說我只要在同一天回到村子裏就可以!”突然間,她爆發了,緊緊握住拳頭,恨恨捶上胸口,她嘶聲大喊,“這算什麽啊!我回來了啊,我提早了啊,為什麽還是不能阻止?是耍我嗎?耍我呆、耍我笨,耍我很好玩對不對?”
她哭着叫着,淚水淌下,一滴滴墜入衣襟,烙出點點黑梅
“阿芳,你別這樣,也許阿靜找到地方躲起來,我不是說周大人還在那裏嗎?現在還沒有找到阿靜,也許他沒事呢!”
“如果燒成灰了呢?如果燒得連骨頭都不剩呢?不是說大火嗎?”
“不會的,你別盡往壞處想”他攬住鐘淩的肩膀,阻止她太過激動
“四哥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手指着上方,輕聲道:“祂、恨、我!”說完她竟然失聲大笑,笑得淚水鼻水一起來,她不怕醜,越笑越歡
她想那麽久,沒想到答案這麽簡單,所以她那麽那麽那麽的認真努力,企圖改變命運,她拚命拚命又拚命,試着走向不同的途徑,結果呢?
結果她繞上一大圈,徐伍輝還是不娶她,阿靜還是要離開她,她還是認了安平王,哈哈,答案出爐——當當當當!好簡單哦,就是老天爺恨她嘛
所以上天讓她穿越,給她任務,再安排她一次次把任務給搞砸,讓她對自己徹底失望,然後否定自己、怨恨自己,大罵自己Fuck!
厚厚,會說英文哦,原來你是穿越而來的妖女,快快、大家快來,一把大火同心協力一起燒巫婆
她想像力很好呢,她能想像老天爺手中的iPad,在出現她被大火燒掉之後,留下一副完整的骷顱,螢幕下方出現一行字——Gameover!
低下頭,鐘淩扳動手指,一、二、三、四、五,很快,她還有五年的生命值,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不必猜,接下來澧哥哥就要死于戰争,她就要去當安平王的長女,然後嫁給二皇子
側妃耶!不是普通小妾,是戶口名簿裏面有登記、有名分的女人!
看開了嗎?想透了嗎?很好,鐘淩,你有長進了
何謂天命?就是無法改變的東西,既是無法改變,最好的辦法就是順應
好好活着啊,像上輩子的鐘子芳一樣快樂開心,說服自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飛上枝頭當鳳凰,這是了不起的穿越女才能得到的豐富經歷
從現在開始,她什麽都不必做、不必反抗、不必改變,傻一點、蠢兩分,吃飽睡、睡飽吃,享盡榮華富貴,直到游戲結束
很好,好極了,好呆了,就是這樣做,沒錯!
她笑着、樂着,即使眼底淚水依然沸騰,可是她連一秒鐘都不讓笑容歇下
鐘子文被她吓到了,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搖晃,“阿芳、阿芳,你醒醒!”
她偏着頭,任由淚水橫過臉龐,她笑彎兩道眉毛,帶着些微的嬌憨說道:“我醒了,直到這刻才徹底清醒,傻子才努力呢,笨蛋才處心積慮呢,不過是當人嘛,那麽辛苦做什麽,少一點堅持,有好吃的就吃、有好玩的就玩,什麽都不想地睡覺,睡醒,生命也就告罄了
多輕松自在的人生啊!”
聽着她的話,鐘子文心急火燎,她瘋了,她承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惡耗……他心疼道:“阿芳,你別這樣,傷心就放聲大哭,哭出來就會好了”
鐘淩搖頭,還是笑着,“你以為我哭,老天爺就會同情我?才不會,這年頭不時興雪中送炭的,比較流行落井下石”
“阿芳!”見她越是笑容燦爛,他越心酸,真想狠狠抽她一巴掌,将她打醒,可是她已經那麽痛,他怎麽舍得讓她更痛?
馬車停下,阿六一把掀開車簾,将鐘淩帶下車
鐘淩沒有反抗,乖乖地讓阿六扶着走
曾經的亭臺樓閣變成一片焦土,周玉通和十幾個官差還在坍塌的屋梁下尋找屍體,一排、幾十具屍體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有許多都燒成焦黑的幹屍
周玉通迎面走來,對阿六說:“真奇怪,滿府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來得及逃跑?這不合理,就算在睡夢中總會有幾個淺眠的,不至于連半個活口都沒有,眼下估計那棟樓裏死的人更多,不過那裏的火起得晚,火勢又早早被滅掉,屍體還能分辨得出眉目長相,但主屋這邊……”他朝鐘淩望去一眼,輕嘆
阿六看向遠處那座樓,那裏是下人住的地方,原本鐘子靜住在離那邊不遠的院子裏,但主子看重,潛山先生特地将他挪到主屋住下,誰知,結果會是如此……
“有沒有找到潛山先生和鐘公子?”阿六問
“主屋裏找出來的屍體都在這裏,分辨不出誰是誰,不過有兩、三具小孩身量的屍體,你們可以看看”
周玉通領着他們過去認屍,阿六和鐘子文跟着走了,鐘淩卻連一步都邁不出去,兩條腿灌上鉛似的,沉重得無法移動
周玉通親自拉開一塊白布,露出兩具孩童的焦屍,他指指旁邊的屍體道:“這個老人是在附近找到的,如果沒錯的話,應該是劉星堂”
鐘淩兩只腳動不了,但耳朵靈敏,她把周玉通的話一字不漏地聽進去
是,爺爺最有責任感,她将阿靜托付給他,他如論如何都會守護阿靜平安……
炳……哈哈……她又想笑了,如果不是她想要強行扭轉阿靜的命運,如果不是她把阿志和爺爺留在阿靜身邊,如果不是她求他們護阿靜周全,如果不是她做那麽多的無謂工夫,那麽阿志和爺爺還會好好活着吧?
如果娘和阿靜的命運無法改變,那麽阿志和爺爺便是受她牽連了,這兩條命應該算在她頭上,是她的固執堅持,是她要同老天爺耍無賴,否則事情不會變成這樣
她錯了,對不起!
她緊緊撝住自己的口鼻,直到無法呼吸,她在心裏默聲喊了幾十遍對不起,這才松開手,大口喘氣
她仰面朝天凝聲問:“老天爺,這是祢要的嗎?祢要我充滿罪惡感,要我活着的每一天都痛苦惶恐?好,祢贏,我認輸,我不該逆天而行,我不應忤逆祢的心意,我發誓不做了,從現在起,什麽事都不做,可以嗎?”
輸得徹徹底底,她手上所有籌碼通通賠進去,她再沒有力氣和老天爺拍板叫喊,被釘住的兩條腿軟下來,她摔倒在泥地上,跪坐着,一遍一遍向老天爺妥協
莊皇後斜卧在軟榻上,身着皇後正服,五彩鳳簪穩穩地插在發間,她臉上化着濃妝,厚厚的香粉遮去她微暗的臉色,卻掩飾不去眼底下的黑影
昨兒個又沒睡好了,她夢見七孔流血的梅妃朝自己走來,獰笑道:“你坐上後位又如何,莊家還是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當真以為皇帝會看上你兒子?一個平庸愚蠢的太子,皇上怎肯将天下大任交付,何況,你兒子?你兒子?哈哈哈……”
梅妃的獰笑聲,将她驚醒
她彈身坐起,四下張望,半晌緩緩籲口氣,還好,她在寧禧宮不是冷宮,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皇後
她沒有喚進宮人,獨自步行至鏡前,雍容華貴、貞德端莊的姿态一如當年進宮時,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時的皇太後曾經說過,“此女堪為一國之後”
望着鏡中的自己,片刻,她笑了
她當然是皇後!皇帝為顧全名聲,不會輕易對自己動手,她太懂那個男人,那樣好面子的男人
她會的,她能坐在皇後寶座上,直到最後一刻
只是這段日子,連眼尖的宮女太監都看出來,皇帝對太子的态度冷了,他把所有心力全放在梅妃的兒子身上,朝中甚至有人暗暗猜測,二皇子将取代太子入主東宮
她還沒死呢,想廢太子,也得看她肯不肯
想起父兄,她咬牙暗恨,早告訴過他們,做大事絕不能貪圖蠅頭小利,偏偏他們沒把她的話給聽進去
這些年哥哥盜賣朝廷武器,她不是不知道,罵也罵、說也說了,他在面上應着,背過自己照舊為惡,就算賺得缽滿盆溢又怎樣,被皇帝查抄出來,一道聖旨一下,分文不剩
若不是他們盜賣兵器被抓到頭緒,若不是他們妄圖将港縣的兵器賣與燕國,皇帝怎會尋線一步步追查,又怎會一座“溫泉小山”被看出端倪?她的三萬士兵,她的鐵礦……
懊死,那是她留給太子的最後一道屏障,如今全數沒了
皇帝身強體健,往後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皇子,太子已經不得帝心,如果不做兩手準備,誰有把握能夠笑到最後?可惜她的多年準備,竟在短短的一個月內灰飛煙滅,她恨!
事跡敗露,占山為王、蓄養私兵、開采鐵礦,一條條都是萬死不辭的大罪!
案親在皇帝跟前苦苦哀求、萬般保證,他們只是愛財、只是目光短淺,絕無叛逆之心,可皇帝二話不說,把一堆貪污、荼害百姓的罪證丢到父親面前,迫得他啞口無言
早對父親說過,忠心保不了莊家,樹大招風、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皇帝無法忍受一個比自己還要強大的姓氏,爹不相信,認定當年共患難的情誼皇帝不曾忘懷,如今看來,誰是她心中有恨,認定港縣之事是壓倒莊氏一族最後一根稻草,卻不知道前面的導火線是她不斷逼父兄籠絡權貴、勾結外臣,是莊氏這些年的勢力,盤根錯節、黨同伐異,所以她怨父親、怪兄長、恨丈夫,卻沒想過問題的根源在于自己
她怨恨、偏激,她把所有人都當成仇敵
忠心耿耿?笑話!拔膽相照?笑話!可以共患難之人不見得可以共富貴
她的父親何曾對帝位有過異心?真正對權勢有野心的不是父親、不是太子,而是她,莊可卿
她天資聰穎,心有丘壑,童年時曾經對先生道:“做人,便當乘風踏雲,笑傲四海九州,将金瓯九鼎盡數攢在手中,方不負此生”
此言聽在先生耳裏,心中一悸,嘆道:“可惜是女兒身,否則定能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
是,她非池中之物,卻因生為女兒身,被限于局促之地,不得動彈,那年她譽滿京城,被選入宮中,賜婚三皇子時,她便知道機會到了
她緊緊抓住機會,撺掇娘家父兄全力支持三皇子,将原不受先帝看重的上官挺推上那把至高至尊的龍椅,她助他掃蕩朝廷異議,着上十二章冕服,陪着他擔起日月星辰、乾坤山河
一路走來,多少腥風血雨,再苦再難她都咬牙與他并肩走過,雜知……他竟這般對待自己?!
在他鏟除莊家餘孽之後,接下來就要剝奪她的權力了吧?一個空有名頭的皇後還能籌謀大事?沒有自己的扶持,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他這是……想把帝位傳予心愛女子的骨血?
她不會教他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