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月琉璃04
後面的事情,莊白已經知道了,楚玉到了凡間,看到人間餓殍滿地、瘟疫橫行的場面,心中自然不忍,便用神力助人。
一開始,他只是能幫多少幫多少,但緊接着,當地有個能人可以令瘟疫退散、令凡人起死回生的消息便傳開了,附近城郭的人成群成片地趕來,跪在楚玉面前讓他救治。
再到後來,整個州的人、其他州的人,但這樣是治标不治本的,就算把人暫時救了回來,瘟疫仍在蔓延,救人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染病的速度,楚玉漸漸分身乏術,只能破例在衆人面前化身為神鳥,翺行于空光降甘霖,祈福消災,疫病消失了。
百姓感恩戴德,連皇帝都親自來給楚玉謝恩。
可是疫病消失了,饑荒仍在持續,雖然上次祈福已經有甘霖降下,但大地幹涸已久,即使莊稼要長出來,也要數月的工夫。皇帝又來求他,楚玉表示天生地長乃是自然規律,他不可能改變。
可即使是軟弱的人類,也看出了這個神仙的天真,皇帝三番五次來求,看他不應,便放手讓百姓去做,百姓們活不下去,楚玉已經成為他們心中唯一的救世主,源源不絕的人跪在楚玉的門前,街市水洩不通。
不斷的有人昏倒,哭聲整日整夜環徹城池。
楚玉緊閉的大門,在第六日,終于開了。
楚玉以身為祭,補上天道虧空的一環。但人們卻不信他,抓住他仿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懼怕他也像懼怕最惡毒的心眼,他們跪在地上,祈求他貼上封印的符咒。
楚玉看着那凡人能拿出來的最厲害的靈符,微微笑了,接過來貼在自己的額上,那對他毫無作用,卻能讓恐慌的人們相信他自願引頸受戮。
言向雲悠悠地嘆了口氣,道:“他就這樣死了。”
莊白一時無言。
言向雲笑了笑:“他是被萬衆期盼着死去的,只有一個人不想讓他死,但那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
力量不夠又妄想改變的時候,就會付出巨大的代價,楚玉是這樣,那個女孩亦如是。楚玉失去了他的性命,而女孩失去了一雙眼睛。
“在死前,他把眼睛留給了那個沖向刑場的小女孩。”
話講到這裏,言向雲半微笑地擡頭,看向楚玉的神像:“他想無牽無挂地走,可惜只留一雙眼睛是不夠的,人擁有了神的饋贈,做人也就做不安穩了。”
“這個虧空,我來幫他補足。”
聽到這句話,莊白猛地看向他:“你要做什麽?”
言向雲挺起腰背,他在人間流落了這麽漫長的歲月,已經習慣了做一個圓潤快樂的小老頭,不笑的時候,就像水落石出,露出些淡然的冷峻來。
莊白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言向雲擡起手,一把金色的匕首破空而出,天邊霞光萬道,撕裂了陰雲密布的天空,硬生生地逼停了半空的雨。
不待莊白阻止,言向雲揮刀向內,過于鋒利的刃切入皮膚肌理悄無聲息,手腕一擰,高空處悶雷震響,言向雲神色不動,從身體裏取出金丹。
那金丹光華耀眼,瞬間寶月琉璃中倒灌的江河發出轟然巨響,如奔騰的萬馬,重新回歸了正常的流向,空氣中潮濕的冷意褪去,半空的雨重新回到雲朵之中,雲朵驟然變幻,消散至萬裏無雲。
好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
莊白幾步上前,抓住言向雲的手腕撐住他的身體:“師父,你——”
“別害怕。”剖去金丹的言向雲身體裏的靈氣亂撞,即使是這種時候,他也掏出一方手帕,很優雅地吐出口血,然後脫力般的後退兩步,坐到臺階上,道:“做神仙嘛,要想死掉休息一下只能這樣。雖然總是勸人仙道貴生,但我确實有點活膩了,可能是我的老師沒有教好我。”
莊白眼中一片紅,言向雲沾着血的手掌溫和地拍了拍他,道:“我也要去找我的老師了,問他怎麽沒教會我這些東西。”
可能是看莊白真的傷心了,言向雲有些無奈:“你們這個種族真的是……”
真的怎樣,他沒有說,或許是為了安慰莊白,他道:“天命所歸罷了。”
莊白擡起頭,道:“您之前不信天命的。”
言向雲眯起眼睛,想了想後笑道:“哦,你說那次啊,那不是被天道教訓了一番麽。”
那是謝靈山那一世發生的事情。
莊白法相出現後,神格正式被錄入天庭,天上的神仙都知道新一代的神鳥誕生了。
可惜這只神鳥很有些古怪的脾氣,說什麽都不回天界,偏偏要在人間游蕩,給一個不知名的凡人守着墓碑。
神鳥尚小,且由于出生之後流落人間身體非常虛弱,是需要靜養的,于是天界就派了衆所周知愛養鳥的言向雲下去,讓他看管莊白,別讓這只神鳥年紀輕輕就死掉,不然新的神鳥降世不知又要再等多少年。
言向雲是從人間飛升上來的,對人間很熟悉,也喜歡在人間賴着,自然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一開始的莊白并不好接觸,不過他陪着莊白守墳守了一百多年,終于還是讓莊白叫他一聲言叔了。
謝靈山降世,已經認過主的莊白自然感應到了,謝靈山這一世的命格非常之好,大富大貴夫妻和睦兒孫滿堂父母長壽無病無災,是多少凡人夢寐以求的好命途。
然而言向雲卻道:“不好。”
莊白便問他為何不好,言向雲:“漂浪愛河,流吹欲海,終始暗昧,不能自明。做人,百年為限,即使順遂,不過蜉蝣閃爍黃粱一夢耳。”
言向雲見莊白終日郁郁寡歡,便逗他:“我幫你給她神格,讓她不必再做人,你們日後也好常年在一起,如何?”
“……可是天命難改。”
何止天命難改,神格又豈是好求的。
“呷!”言向雲拍了拍莊白的頭,“凡人尚且說我命由我不由天,你這個神小小年紀,怎麽認命了呢。”
莊白想了想,雖然很怕會給姐姐招致不好的後果,但是能長久跟姐姐在一起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擡頭道:“要怎麽做?”
言向雲微愣一下,這麽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在莊白臉上看到這麽認真的神情,不過古有千金買美人一笑,如今花上幾十年時間讓這個小兔崽子高興一下也未為不可。
于是言向雲向莊白擠了擠眼睛,伸出左手食指指天,道:“一個要求。她七歲之前,你不能去看她。”
莊白:“七歲之後就可以麽?”
從莊白臉上能看出這麽多情緒,言向雲實在覺得新奇,于是忍不住想多逗一逗他,搖搖頭道:“不可以。她九歲那年,我會收她為徒。”
眼看莊白支起身子,言向雲又補充道:“只帶她一個,那段時間你留在這兒,不能跟過來。”
莊白撇了撇嘴:“……聽起來這不止是一個要求。”
言向雲笑道:“日後會安排你們見面的,到時你做好準備。”
就這樣,莊白在飛石山上又待了七年。
謝靈山的生日是在盛夏,她剛過七歲生辰時,謝父要去明杭例行巡他的莊子,因謝靈山吵着要去,于是就把她也帶上了。
明杭與陵州距離不遠,風景卻各有一方秀麗,此次來本是為了公事,但帶着自家的寶貝女兒,謝父就放緩了行程,閑暇時便帶她游山玩水,開拓眼界。
謝靈山年紀雖小,但思路卻敏捷,口才也很好,這一路玩下來,居然像個小小的大人,不像是謝父陪着謝靈山,倒是謝靈山把謝父哄得高高興興了。謝父本來就珍愛自己的獨女,這樣一來,更是對謝靈山百依百順,謝靈山想吃什麽想要什麽,他都會買來。
就這樣,由于謝靈山吃涼冰沒有節制,終于苦果初現——她鬧了一宿的肚子。
這種情況下謝靈山自然不能再出去,然而事情不巧就不巧在這日謝父已經應了幾個生意夥伴的約,要去看一處酒莊,便囑咐謝靈山待在客棧不要出去,誰來敲門都不要應。
謝靈山趴在床上蜷成一團,很困倦地應了,謝父見她确實虛弱得沒了精氣神,不像是還能出去亂跑的,于是便出門了。
然而他走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謝靈山就睜開了眼睛,一把掀開被子,動作敏捷地換好衣服,走出客棧。
她昨晚肚子痛确實是真的,只不過她身體很好,到了早上就已經沒事了。之所以要支開父親自己偷偷跑出來,是因為她有個想去的地方——萬屍窟。
萬屍窟是古戰場的遺跡,傳聞裏面埋着數萬具士兵的遺體,謝靈山對這個地方很感興趣,但謝父卻不同意,認為萬屍窟戾氣太重,小孩子去看了沒什麽好處。見百般央求都無效,謝靈山只能出此下策。
此時烈日炎炎,馬上就要到中午了,街上熱浪一波接着一波,寬闊的路上沒什麽行人,連頭頂寬厚的樹葉都被曬蔫了。
謝靈山一蹦一跳地在前面走,整條街上似乎都只有她的足音,然而快拐入大路時,她忽然停下來,轉頭望向身後,道:“你為什麽一直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