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月琉璃05
隔着十幾步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蒼白贏弱的少年,身量比她高一些,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
謝靈山之前一直沒有回頭看,還以為是什麽拐賣小孩的壞老頭或者中年人,看到那張跟想象不符的俊美臉頰時,她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這麽突然地回頭,張了張嘴,本想說句什麽,謝靈山卻叉着腰,蹦豆子一樣又搶在他前面道:“不止是今天,你已經跟了我們一路了,從進明杭就一直跟着,你想做什麽?”
“……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所以你是想做什麽?”謝靈山走近他,仰着臉問道。
莊白看着面前這張小小的臉,與他印象中的姐姐完全不同,姐姐是贏弱的,虛弱得很,因為長期的饑餓而面黃肌瘦,除了眼睛裏的光,會覺得她整個人都很暗淡,靠着她的時候會感覺骨頭很硌。
而面前的謝靈山卻不一樣,她一看就是被精心養着長大的,即使昨天鬧肚子折騰了一晚上,現在依舊臉色紅潤,臉頰還有着一點嬰兒肥,眼睛亮得像星星。
見面前的少年眼神悲傷,嘴角卻在笑,謝靈山向後退了一步,眼神警惕:“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你笑什麽?”
莊白蹲下身來:“我一路跟着你,是因為想見你,我之所以笑,是因為終于見到你了。”
謝靈山眉頭蹙起,道:“我不認識你。”
莊白溫和道:“嗯。”
謝靈山:“……莫名其妙。”
莊白依舊溫和:“嗯。”
謝靈山看着面前這個人的眼神,是她讀不懂的複雜情緒,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得令她煩躁,一種不安的情緒油然而生。
她轉身便走,這次她走得飛快,再沒有閑情逸致蹦蹦跳跳了,很快拐過街角,很快便拐到一條大路上。
大路上商鋪鱗次栉比,行人也很多,謝靈山覺得安全了一些,再一路向前,走過賣風車的貨郎,走過賣麥芽和梨膏糖的糖鋪,直到走到一家冰鋪前,她停下了腳步,再次回頭。
依舊是隔着十幾步的距離,那個少年站在那裏,見她回頭也沒有躲藏,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裏,見她停,他也停下了腳步。
謝靈山注視了他半晌,向他招手。
見他不動,謝靈山揮舞雙手,少年這才邁開步子,向她走了過來。
莊白:“怎麽了?”
這個少年實在是太奇怪了,明明他才是尾随的那個人,現在居然還能這麽自然地問出她“怎麽了”。
謝靈山眼珠轉了轉,笑眯眯問道:“你說你想見我,那你聽不聽我的話?”
莊白:“……聽。”
“那好吧。”謝靈山指着冰鋪裏的冰沙,“那你買這個。”
莊白眉頭卻輕輕皺起:“太涼了,你現在肚子不舒服,不能吃。”
謝靈山:“沒有關系,你說你聽我的話的。”
莊白跟謝靈山對視了一會兒,敗下陣來,付錢買了一碗。
買的時候謝靈山非常認真地挑果子,撒了莓果、西瓜碎、葡萄果肉和榛子碎,待老板把冰沙遞過來的時候,莊白接了過來,沒理會謝靈山巴巴的眼神和滲出來的手,自顧自地舀着吃了起來。
謝靈山:“……不是給我的嗎?”
莊白:“你說讓我買,我就買了。”
謝靈山愣住,回想了一下,随即七竅生煙:“哈,你這叫,你這叫投機取巧!”她不再理會莊白,邁開步子大步向前走。
走了一會兒,她感覺自己的衣服被人拽了拽,頭也不回地道:“幹什麽?”
那手只是很輕地勾了一下她的衣服,很快就收回去了,好像怕打擾她似的。
“我給你買別的,好不好?”
“別假好心了,我不想要!”
謝靈山的氣其實已經消了大半,只是礙于面子不肯停下來罷了,她放出這句自以為的狠話,卻聽跟在後面的足音消失了。
那人沒有跟上來。
謝靈山轉過頭,只見少年明明還緊緊跟在她身後,見她回頭,莊白笑道:“風車、風鈴、麥芽糖、梨膏糖……”
他一樣樣地數着,說出口的全都是方才一路上她放慢腳步多看了幾眼的,謝靈山禁不住誘惑,很沒有出息地道:“……好吧。”
莊白抱着一堆東西,跟在神氣的謝靈山身後,謝靈山手裏舉着一只風車,走路又蹦跳起來。
謝靈山心裏已經對這個少年有些好感了,因為就如同他方才說的,除了沒有讓她吃到冰這回事,其他的事他全都百依百順。
謝靈山:“你叫什麽名字?”
“莊白。”
謝靈山:“老莊的莊,飒沓的白,這名字真好。”
莊白笑笑沒有說話,謝靈山道:“莊白,我想去萬屍窟,你要不要去?”
莊白問道:“你為什麽想去那個地方,那裏都是死人的屍骨。”
謝靈山:“你害怕了?不要怕嘛。大家平日裏都愛看活人,但死人也很值得看的。”
莊白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但最終還是跟着去了。
萬屍窟地處明杭的荒郊,說是窟,很奇怪的卻并不是個洞,而是一座山,為了解釋為什麽叫“窟”而不叫“山”,當地人便解釋說這裏本來是個天然的大地洞,由于地形方便,戰時就成了填屍地,屍骨風化後堆成了山,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到了山腳下,不過是座普普通通的山,謝靈山手抵着額頭放在眼前,似是在思索,莊白本以為她看到這山會大失所望,沒想到她居然又興致勃勃地爬了起來。
莊白跟在身後,爬到半山腰時,遇到了一名樵夫,聽聞他們的來意後,樵夫露出一種“果然又有人上當受騙了”的表情。
“這裏就是座普通的山,這麽多年過去了,就算真的埋過死人,也早就成灰成土了……不過那邊的山崖上倒還是留着幅岩畫,”樵夫轉身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來的,聽說還是朝廷畫師的手筆,如果你們想看的話,這山上也就那個地方值得去了。”
二人順着樵夫指路的方向走過去,果然在山崖上看到了一幅岩畫,只是風吹日曬,許多地方已經脫落,顏色也不複往日的鮮亮,看上去很像被溶掉的戲子的妝。
謝靈山盤腿坐在地上,莊白也順勢坐在旁邊,看她又露出一種思索的神情,不禁問道:“在想什麽?”
“唔。”謝靈山手支着頤,用很輕快的聲音道:“做人真是太可憐啦。”
她忽然冒出來這一句,連林鳥都聽不下去了,撲騰着翅膀飛入空中。莊白道:“今日看到的可能确實不合你的期待,但也不至于懷疑做人的身份。”
謝靈山向後一仰,倒在柔軟的草地上,整片明晃晃的天空引入眼簾,陽光刺眼,她還是睜大眼睛,用手指圈出一個圓放在眼前,道:“可是人只能看到這樣一點,看到雲,就看不到後面的天,看到天,又未必是天,看到泥土,看不到往日的屍骨,看得到壁畫,又看不到壁畫上的時間。”
謝靈山年紀這樣小,說出來的話卻有點滄桑,莊白默默地聽着。可能是因為平時沒有人聽她說這些異想天開的話,現在找到一個配合的聽衆,謝靈山就有些停不下來的意思。
“色聲香味觸法,我是我,是因為我的五感與旁人不同,旁人也是這樣,如果只能看到什麽才能體會到什麽,不是很可憐麽?因為我們連看到的東西都不是真實完全的。”她實在有些苦惱的樣子,翻身坐起,“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莊白道:“……或許沒有辦法。”
“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可能确實有些太難了,畢竟我都想不明白。”謝靈山很大言不慚地說道,然後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可惜人生只有百年啊……如果我有更多的時間就好了,我肯定能想明白。”
莊白沉默了半晌,道:“雖然神仙也未必能明白,但神仙擁有很多時間。”他看到山風鼓動,吹起謝靈山額角的碎發,喉結動了動,終于還是問了出來:“如果可以選,你想成神麽?”
日後無數個午夜夢回裏,莊白總是會想起這一幕,如果他沒有問出這個問題,如果謝靈山沒有給出肯定的答複,言向雲就不會收她為徒,那後面的一切都會改變。
謝靈山不會再背上大寧三百年的氣運,不會再上戰場,不會創出萬鳥歸巢,她就可以兒孫繞膝安度晚年,而不是落得個萬鬼噬屍、魂飛魄散、數百年來無法再入輪回的下場。
如果不是因為他妄想可以長久地跟姐姐在一起,那麽他也許還有機會可以找到每一世投胎成人的姐姐,就算她不認識他,也總可以見得上面。
但後面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他和她的妄心。
在莊白将七歲的謝靈山送回客棧分別的那天,他說:“小姐,天命若不護你,天道也必佑之。”
那是他和言向雲的大言不慚,但後面悲劇的發生确實給了他們狠狠的一個教訓,從那之後,連言向雲都開始謹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