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魂01
此時正值日暮,夏天的日頭綿長,餘晖溫柔地撒在榕樹和梧桐的樹梢,檀香袅袅。
青年在門外站定,擡頭看了一眼牌匾,“輕雲觀”三個大字如舊,與他半年前來時別無二致。
此時大門關着,他往旁邊的鐵牌上一瞟,确認還沒有過參觀時間,于是伸出手,輕輕推門。
門是虛掩着的,被他一推就“咯吱咯吱”地開了。
青年走進觀中,上次他過來的時候是冬天,如今入了盛夏,觀中綠意茂盛,庭院深深,似乎與外面的車水馬龍是兩個世界。
他走入大殿,一名年輕男子正在糊弄着掃地,沒想到有人會來,男子擡眼看了他一眼,道了聲“請便”。
青年環顧四周,一切都沒有變,只是他上次來的時候,輕雲觀還是個游人絡繹不絕的網紅景點,這次再來,似乎寥落了許多,氣質沉澱下來,倒像是個正經的道觀了。
那個正在掃地的男子眉眼有些冷淡,雖然十分俊美,但俊美得很有攻擊性,讓人不敢久視。他輕飄飄地随意掃了幾下灰塵,就當掃完了,轉身要進入裏間。
“稍等。”青年叫住他,問道:“言道長在嗎?”
“不在。”李旦簡短地回道。
“哦,這樣啊。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這句話一出,青年看到男子的眉頭像上一挑,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出口,布簾子就被挑開,從裏面走出另一個年輕男子來。
出來的那人截斷了話頭,道:“言道長外出雲游,歸期不定。”
李旦撇了撇嘴,把掃把塞進莊白手裏,從臺面上拿了手機就往裏面走。
聽到只是雲游,青年松了口氣,随即摘下背後一只巨大的類似裝畫板的包,拉開拉鏈,從裏面取出一副棋盤和兩壺棋子。
青年道:“我是來還願的,我母親之前重病,言道長神力恢廓,幫了我們許多,現在她病已痊愈,我特地登門拜訪感謝。既然言道長歸期不定,我就先把禮物留在這裏,還請您代為轉交。”
那棋盤是上好的沉香木,棋子也不是市面上常見的雲子,而是閃着光潤的蛤碁石,一看就價格不菲,莊白道:“你的心意我一定代為轉達,只是禮物太貴重了,還是收回去吧。”
“請一定要收下!”青年直接把棋盤放到了桌子上,撓了撓頭:“我家裏情況還不錯,這不是什麽負擔……再說了,我只知道他喜歡下棋,之前妻子生病我實在憂心忡忡,沒來得及跟道長下一盤,現在這點心意是真心實意的。”
聽他言辭懇切,莊白點頭,在茶桌後坐下,“要不要坐坐?”
青年把包放在地上,坐在了莊白對面,雙手接過莊白遞過來的茶,環顧四周:“之前我來觀裏,還只有言道長一個人,現在觀裏的人手變多了啊,好事好事。”
莊白笑了笑,也給自己的茶杯添上茶:“借你吉言。”
就在這時,故清清買菜回來了,他提着菜簍,嘴裏橫着歌,雖然一身缟素,但仍是快快活活地推門進來,看到觀裏居然來了人,有些興奮,還要強留他吃飯,直到青年說自己母親在家裏等着他回去,故清清這才松開他。
“三位道長的性格還真是各不相同啊……”看故清清離開大殿,青年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莊白沒解釋他們都不是道士這個事實,轉而問道:“您是怎麽跟言道長結緣的?”
青年詳細地把怎麽進觀裏來求簽拜神,怎麽與言向雲搭上話,又是如何把言向雲請到醫院裏去救自己母親給詳細地說了一通。
雖然說神仙最好不幹涉凡人因果,但以言向雲的性格,經常像這樣随手幫有緣且聊得來的信衆解決問題。因為輕雲觀日後可能不會再開放,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都在有意地關着大門減少人流,還是斷斷續續有不少前來還願的信衆過來,莊白他們遇到這些人,也會好好地招待,如果問題還沒有解決,他們也會負責售後,算是把言向雲在人間未了的事都了結了。
這個青年顯然屬于不需要他們售後的類型,送走這位信衆後,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人再上門。
過了三四天的清晨,如同往常一樣,故清清頂着雞窩頭睡眼朦胧地吃早餐,電視裏還播着新聞——他們沒人喜歡看新聞,之所以開着,是因為需要點響動,免得故清清再次睡過去一頭紮進盤子裏。
故清清艱難地在半夢半醒間把面包咀嚼完了,把剩下的半口賞給了小鬼,他自己抱着牛奶杯縮進柔軟的椅子裏,睡眼朦胧地看向電視屏幕。
緊接着,院子裏正陪着施青賞花的莊白就聽見屋子裏傳來“咳咳咳咳”的嗆咳聲,他嘆了口氣,從窗口扔進來一條曬幹的抹布。
“莊白,你進來看,快點!”故清清在屋內喊道。
畢竟輩份上是自己的師叔,莊白看了一眼施青,施青捏了捏他的手指:“去吧,記得讓他擦幹淨。”
“侄兒你快點!”故清清正在椅子裏手舞足蹈,指着電視,“你看這個人,是不是上次來觀裏的那個?”
電視被調到了本地頻道,裏面正播着本地新聞,一名男子的照片被放在左邊,右邊則是很慘烈的車禍照片,底下藍條裏一行字:昨日22時許,xx高速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事故致一人死亡。
而那張照片非常清楚,正是前幾日來觀裏的那名青年。
确實是那人,見莊白在電視前陷入沉思,故清清道:“不對啊,這人來的時候臉上一點死氣都沒有,怎麽可能突然遭到這種橫禍?”
莊白看着電視屏幕上車禍現場的照片,雖然打了馬賽克,但依然能看到周圍的景物和車被撞得四分五裂的慘狀。李旦此時剛從樓梯上下來,看到此景,挑了挑眉道:“這明顯是人為催化的事故啊。”
故清清:“什麽?”
李旦可能睡得神清氣爽,此時雖然覺得故清清的問題很白癡,但是仍然耐心解答道:“路面和石面被布置成了标準的白虎陣,催車禍一催一個死。”
莊白忽然道:“我們去送束花吧。”
“怎麽?”李旦瞥他一眼:“聖心泛濫到這種地步了?”
“人不終壽,雖然也不是沒有這種情況發生,但是最近未免太頻繁了。”
故清清聽不懂兩個人在說什麽,視線在他們面孔上逡巡,莊白打了個謎語,李旦卻一秒就懂了,他重新上樓:“等我一起。”
半個小時前,他們還賞花的賞花,陪賞花的陪賞花,吃飯的吃飯,剛起床的剛起床,半個小時後,四個人已經買好了花,坐在了一輛開往墓園的車裏。
從新聞裏,他們只得知了青年姓王,但是剛進墓園門口,他們就從周圍鋪張的裝飾裏得知了青年的名字:王曉淵。
确實如同王曉淵親口所說,他家條件還行——何止是還行,簡直是非常土豪,別人送的巨型花圈和花籃從墓園進山的門口開始,一直沿着寬闊的柏油路擺到墓碑處。
不過與墓園中一個位置的價格比起來,這些巨型花圈花籃的價格簡直是杯水車薪,這處墓園名為朝龍,是活在傳說中的風水大拿施老——也就是施青的爺爺點的,一位難求。
整座墓園以天地為起底,是一個非常完備的自生龍水的體系,設計得不像是墓園,反而遮擋藏映,像是座迷宮。
怕來賓迷路,除了花圈和花籃外,路上還有專人指引。
就這樣,施青他們非常順利地把車開進停車場,抱着花排隊走進奠堂。
肅穆地鞠躬獻花後,四人順着指引的方向走到內堂,待走到僻靜無人處,施青小聲問道:“你們看清楚了沒?”
故清清道:“看了,但是棺材太高了,我站在後面看不到。”
施青:“我倒是能看到,但是屍體閉着眼睛,看不到想看的東西。”
由于同樣都是人不終壽,他們懷疑王曉淵的死與醫院裏那些被人借命之人的死有什麽共通之處,可是王曉淵早就被入殓師收拾得齊齊整整,撞開的皮肉血管都已經縫合,當然不可能讓他“死不瞑目”。
“早就該聽我的。”李旦聲音譏諷,“我去——”
施青伸手去捂他的嘴,驚恐道:“你可別!這是什麽場合,你們到時候拍拍屁股下地府的下地府,上天庭的上天庭,我可是得在這兒再活幾十年,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你想都別想!”
李旦無奈道:“那好吧,那就等他們都走了,我們去挖墳好吧。”
施青:“……”
一直聽着他們講話的莊白道:“我有個辦法。”
四人厚着臉皮,在內堂熬走了一批又一批前來祭奠的人,還在這兒吃了午飯和晚飯,一直等到天黑。奠堂內雖然開着功率很大的白熾燈,但為了表達哀思,仍然點上了幾百支火燭。
夏日的夜風吹走悶熱,輕巧的白色薄紗優雅地搖曳,像是在跳舞。
王家的親戚朋友很多,入夜後依然人頭攢動,施青和莊白對了一下眼色。
某支火燭在無人知曉處啪的爆出幾顆燈花,恰好微風吹動簾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