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歧路》
接連吃了兩日王顯靈準備的飯菜,宋青雲也丢了節氣,開始跟在他們後面厮混。
王顯靈為人闊綽大方,經常請哥兒兩個和宋青雲吃食喝酒,高興了還拔下頭上的金銀簪送與人。處了幾日,宋青雲才知,這王顯靈家裏有個布莊,家産頗豐;李武厚是知縣的兒子,平日裏就游手好閑地跟着王顯靈瞎混。至于謝玉寧,嘴巴倒是緊得很,不曾聽他透露半分私事。
最初,宋青雲跟着王顯靈三人去喝酒,一路的人瞧見了,又是議論紛紛。
跟到了酒肆,有膽兒大的,對着王顯靈行了個禮,說了些讨好的客套話,扭頭又對着宋青雲問道:“五舉人,可還考了?”
宋青雲眯着眼,喝着酒,搖頭晃腦地直念着不考了,惹得酒肆裏又是一陣歡笑聲。
然而,尋常的酒肆,王顯靈也只是去個把次,總是去的,還是那隐在西巷的一戶人家。宋青雲頭次跟着去的時候,見了和他家差不多少的木門,還有些瞧不上眼。結果,進了門,跟着小厮七繞八繞,竟見了另一番天地。
先是進大廳拜訪了主人,喝酒吃茶,交談了番,主人便領着一行人往後院去了。進了一圓門,繞過一個彎彎曲曲的走廊,來到後院,宋青雲一下子驚住了。單看來時狹窄、不起眼的門,哪想到門內別有洞天。
後院裏的景色,雖不及外頭的山水景色開闊,但花樹、假山、水池等,應有盡有,錯落有致,別有一番滋味。宋青雲還想着,王顯靈那輕浮樣,不想還是個有雅趣的人。又心心念着,這家宅子的主人,到底是個什麽人物,竟能在院子裏設假山、開水池。屋子這麽不合規矩,竟也沒事,背後的人來頭肯定不小。
又經過一個走廊,王顯靈突然和李武厚、謝玉寧二人癡癡地笑出聲來。主人家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頭擠着眉毛壞笑,宋青雲跟在後面,不知他們在賣什麽名堂。
經過一扇拱門,到了一個小樓,上下二層,攏共五間房。聽聞王顯靈一行人的笑聲,從樓裏出來五個姑娘,在樓前一字排開,齊齊道了萬福。宋青雲站在一行人身後,臉上燒得慌。這些女子,個個身着豔服,施着粉黛,一颦一笑,風情萬種。
王顯靈掏出錢袋,一個人賞了十兩銀子,又惹得姑娘們說了一番好話。
宋青雲低着頭,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平日裏也只是跟着王顯靈去尋常的酒館喝酒,一下子見到這般多嬌媚的女子,這院子又藏得這麽隐蔽,他也曉得她們是不尋常的女子。
“那兩個看着眼生,新來的?”王顯靈打量着排在最後面的兩個捂着嘴直笑小姑娘,問道。
“新來的。前些日子花姐和梅姐都被買走了。”
“那個茶商?”
“是的。”
主人連忙應了聲,王顯靈點點頭,揮了揮手,自顧往更裏面一個小角門進去了。李武厚跟謝玉寧沒跟上去,主人也止了步,宋青雲默默将一切看在眼裏,立在最後面不吭聲。主人又領着其他人回了大廳,擺酒設宴,留了一個上座給王顯靈。
一行人吃吃喝喝,還叫了樓裏新來的兩個姑娘彈唱陪酒。
其中一個喚為“莺兒”的姑娘,給衆人倒酒,瞧見了宋青雲悶頭喝酒吃菜、不解風情的模樣,有意要逗他。她端着酒杯,扭着細腰,擠到宋青雲的懷裏,對着酒杯喝了一半,嬌笑着,硬是把酒杯往宋青雲嘴邊送,要他吃完剩下的一半酒。
宋青雲漲紅了臉,不肯看她。莺兒體态輕盈,柔弱瘦小,坐在他腿上,都沒個重量。一看他要張嘴說話,莺兒便舉着酒杯要将酒往他嘴裏倒。他聞着撲鼻的脂粉味兒,只得偏着頭,緊緊抿着嘴,急得額頭滿是汗水。
衆人見了他這般模樣,都笑了。
“行了,你逗這傻秀才做什麽?”王顯靈走過來說了句。
衆人都起身行了禮,請王顯靈在上座坐下。他擺擺手,厭煩了這些禮節。坐下,他使了個眼色,便将莺兒的魂兒勾了去。莺兒連忙從宋青雲腿上站起來,又扭着腰癱到王顯靈的懷裏,端着半杯酒,要他吃。
王顯靈笑呵呵地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見狀,莺兒說了些抹了蜜糖的好話,樂得他拔下頭上一個刻字金簪,送與了莺兒。莺兒歡喜地收下,又喂他喝了好幾杯酒,見他右手手背上有個淺褐色的胎記,還特地摸了摸。另一個姑娘在一旁彈唱着,王顯靈也賞了她一個金銀簪。
酒過三巡,李武厚憋不住,趁着酒勁兒問了句:“大哥,小腳姑娘還是那樣?”
“哪樣?她還能有幾個樣?什麽西洋珠子、鑲玉的墜子、新染的布匹……金銀簪子不知送了多少,她也是那樣子,似是天生不會笑一般。要是跟莺兒這樣,一個刻字金簪就能哄得眉開眼笑,哪還用我費這般多的心思?”
莺兒曉得王顯靈是這一行人裏地位最高的,但剛來沒多久,不懂規矩。她以為王顯靈賞了自己一個刻字金簪,又被自己哄着吃了幾杯酒,自己就能作地耍性子了。聽到王顯靈将自己和住在小樓後面那個怪物比,她頓時拉下臉,假意生了氣。
“哥哥這說的什麽話?!怎麽将我同那怪物比?她不會笑,便不會笑是了,何苦拿她來挖苦莺兒?奴家哪點不如……”
聽了這話,家主吓得頻頻向莺兒使眼色,可奈何莺兒正低着頭作羞憤狀,哪看得到他的眼色。衆人一邊喝酒,一邊偷瞄着看戲。王顯靈點點頭,“哦”了一聲,笑着将莺兒摟緊了。
“她哪有你這般聰明可人,跟她比,着實委屈你了。今兒可是辛苦你了。你先去小樓歇息着吧,記得房間裏別掌燈。”
王顯靈笑眯眯地說完這一番話,又掐了掐莺兒的楊柳腰,對着她耳垂吹了幾下。莺兒頓時軟癱成一團,念着王顯靈的話,會錯了意,以為自己好運當頭,能攀上枝頭變鳳凰了,連忙行了禮,回了小樓。
剩下的燕兒,眼巴巴地望着莺兒離去,只恨自己不如她聰慧,白白失了良機,只能端坐着,繼續彈唱她的琵琶。
王顯靈又喝了幾杯酒,突然幽幽地道:“莺兒這伶牙利嘴的,委實讨人歡喜,若不給她挑個好人家,可真是委屈她了。”
主人擦着汗,唯唯諾諾地應了聲。這屋子,這生意,都是靠着王顯靈才起來的,他只能點頭應允,怎敢造次。燕兒委屈巴巴地又彈唱了一首小曲兒,調子突然變得宛轉哀怨。
“若我記得不錯,前些日子,那個看上小腳的鹽商,唔,也是這般伶牙利嘴的。半個身子都進棺材了,也真難為他了。小腳看不上他,莺兒配他剛好,實乃天作之合,都是這般嘴角伶俐的。”
王顯靈留意到曲調變了,端着酒杯,對燕兒笑了笑。
“又都是這般不識擡舉。我看,擇日不如撞日,明日一早,就給那鹽商送過去,繁瑣的禮節也不用管了。”
燕兒被王顯靈這句話吓到,心裏發慌,彈錯了曲兒,一下子怔住了,白了臉。
王顯靈裝作不經意地問了聲:“怎的不彈了?燕兒莫不是累了?”
燕兒愣愣地搖了搖頭,見王顯靈未再說其他話,才放下心來,收了心思,一心一意地彈唱起來。她方才還在羨慕嫉妒莺兒,想莺兒剛來不久便得了機會飛枝頭。哪知,這王顯靈根本不是好糊弄的主兒。一句好話,便賞你金簪銀簪;一句歹話,便叫你苦不堪言。
她又暗自慶幸,自己方才沒同莺兒一樣,急着上前讨好賣乖。
除卻燕兒,宋青雲也被王顯靈的這番舉動吓懵了。他只當王顯靈是個輕浮的浪蕩子,可今兒種種看下來,他又覺得王顯靈不是一般人。想那莺兒,還真是不識好歹、自作自受。他暗暗長了個記性,仍舊不說話,悶頭吃着他的菜,吃着他的酒。
一行人喝得稀裏糊塗的才散了酒會。
酒會散了,王顯靈跟着主人談話去了。李武厚早早便被家中派來的小厮接了回去。謝玉寧和宋青雲一直等到酒會散了,才跟在屋內的管家後面,往屋外走。兩人一路無話。
出了門,謝玉寧往西,宋青雲往東。分別前,謝玉寧突然拍了拍宋青雲的肩膀,又故意什麽話都不說地往西去了。
宋青雲堵着心思,腳步一深一淺地往家去。出了巷子,一個黑影從眼前掠過,吓了他一跳。回家的路上,一直聽到後面傳來的輕微“噠噠”聲,他回頭看了好幾眼,卻是什麽也沒見着。
進了家門,他剛要拴上門,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嗚咽聲。他彎腰看着,卻被一個熱乎乎的舌頭把臉舔了舔。他抹了一臉的口水,眯眼望着蹲坐在門前,黑不溜秋只聽到聲音的老狗,認出了這狗便是那天在酒肆被無辜牽連,被那賣酥餅踢罵的老狗。
“原來是你這個死狗。大半夜的,跟在我後面,成心吓我不成?”
宋青雲作勢要關門,聽得老狗嗚咽幾聲,猶豫了會兒又将狗放進來了,笑罵了聲冤家。洗漱一番,他躺在床上,想着今日的種種,輾轉反側。
他一直幹躺到四更,仍無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