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生》
宋青雲揪住頭發,無助地低吼着。
老狗聽了他痛苦的叫聲,心疼地軟了身子,埋着腦袋輕哼了幾聲,而後又龇着牙,往他的腿上咬去。它不願宋青雲失去理智;它不願這傻秀才在憤怒中迷失自己;它不願,它的先生,也變成同他們一樣的人。
雖老狗早有察覺,但終究還是晚了。
這苦海般的仇恨,可不是今兒茶商和東巷賣酥餅的只言片語就能造成的。而是,由這只言片語拉扯出來的、積壓在心中近二十年的憤怒與無助,全部在這一瞬間爆發。宋青雲抱頭吼着,察覺到疼痛,低頭看見老狗正咬着他的小腿,當即崩潰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連你都要與我作對?為什麽連你都瞧不起我?為什麽連你都要在最後咬我一口?!”
他嘶吼了句,掄起一旁的條凳便往老狗身上砸去。老狗被咂得悶哼一聲,仍死死咬着牙,無論如何也不松口。
它明明已經那麽努力了,為何它的先生還不回來?
條凳砸在瘦骨嶙峋的身子上,越砸越重。最後,老狗失了力氣,終于松了口,倒在血泊中,絕望地流起淚來。若真有黃泉路,它一定不過橋,一定會等着先生,最後護送他一程。老狗輕哼了幾聲,便結束了它短暫的、并不算幸福的一生。
它是跟着流民來到這個縣城的,早就不記得從何處出發,也不曉得要去往何處。它只知道,路途遙遠,它從年少走到了年老,這期間,無數次險些被宰了煮肉。
到這縣城的時,它實在太累了,便停下了腳,未再跟着他們往遠方去。
宋青雲恍惚地直起身子,覺得天旋地轉,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是噴濺的狗血。他看到不遠處,曾年幼孤獨的自己,深陷于泥潭之中。泥潭之外,圍了些人,笑着、鬧着,不時往他身上砸些石頭,好讓他沉得快些。
他怒吼着,撞進堆雜貨的屋子,操起臺子上的鐮刀就往外走。他要走過去,将圍在一旁看笑話的人,全部殺盡,而後,将年幼無助的自己拉出泥潭。
賣酥餅的挑着擔子,哼着調子,走在小巷裏,心裏好不痛快。
雖罵了宋青雲幾句,但他仍是不解氣。想他生意不好,肯定是在街角同樣賣酥餅的行貨搶了他的生意。等宋青雲走了,他又折回來,悄悄跟在街角賣酥餅的人後頭。等那人進屋關了院門,他便趁着天黑,哆嗦着在院門前撒了泡尿,又往院子裏扔了塊石頭,撒腿跑了。
他一邊跑一邊樂呵地想,那人開門聞見尿騷味兒,定得氣得直跳腳。
天色已晚,南方不遠處的上空浮動着昏紅的光。賣酥餅的看了,想着今日回去便早早歇息,明日白天裏做酥餅,晚上挑着去夜市賣,與那街角賣餅的時間錯開,許能多賺些錢。
他剛要左拐,身後突然傳來沉悶的腳步聲。他聽身後的人不說話,只是喘着氣,步子踩得一下一下的,便沒管住嘴,随口罵了出來。
“恁的,瞎了你的狗眼!一句話都不說,駭死人啦!”
宋青雲正悶頭往泥潭趕着,聽了這話,認出眼前的人是羞辱他的、在東巷賣酥餅的,便往前跑了幾步,一鐮刀橫空剮了下去。賣酥餅的還想再罵幾句,扭頭還未來得及變臉色便被砍了。鐮刀卡在他的椎骨,險些沒拔出來。
賣酥餅的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渾身抽搐。
宋青雲剮了一個人,泥潭邊兒站着的,便少了一人。困在泥潭中,不知所措的、年幼的宋青雲,擡頭看見他,死灰的面色露出笑容,眼睛裏升起期望。得了那笑容的鼓勵,宋青雲又坐在賣酥餅的人身上,握着刀柄往他腦袋上砸。
宅子裏的小厮剛栓上門,聽聞外頭的敲擊聲,起初以為是打更聲,後念着聲音不像,便打着燈籠開了門。主人與王公子他們喝酒,還未回來。他得小心些,謹防小偷惦記主人家。
他出了門,聽聲音是巷子裏傳來的,便拐進巷子,正好見了滿臉是血,手握鐮刀的宋青雲。
“先……先生?”
小厮打着燈籠再往下一照,宋青雲身下還躺着個人,腦袋已經被敲打得稀爛,一旁扔着擔子。他頓時被吓得失了力氣,癱軟在地,濕了□□。見宋青雲往他走過來,小厮吓得忘了反抗,連求饒的聲音都發不出,只能哆嗦地哼着。
宋青雲早已着了魔,認不清眼前的人是誰了。他恍惚地看着眼前有光亮和人影,便又揮着鐮刀砍了下去。見泥潭邊又一人倒下,他剮、砸得更是起勁兒。
宅子裏另一個小厮見同伴栓門還未回來,又隐約聽到敲打的聲音,覺得不對勁兒,便走到門邊來瞧瞧發生了什麽事兒。他出了敞開着的門,見他的同伴倒在血泊中,一個渾身是血的怪物坐在他身上,拿着什麽東西往他身上砸着,頓時吓得叫了聲,而後連滾帶爬地進了宅子,卻忘記将門關上了。
宋青雲聽見叫喊聲,便扔下身下的人,握着不斷滴落鮮血的鐮刀,進了宅子。
等宋青雲找回了那幾日的記憶,又躺在床上與餘恨說這些事的時,他突然懷疑自己那時是否真的發了瘋。其他的記憶有些模糊,但他卻無比清晰地記得,進宅子的時候,他還将門堵死了。
另一個小厮在院子裏吼叫着,語無倫次,好幾次咬到舌頭。
宋青雲聞聲跟在後頭,舉着鐮刀,也學他吼着。小厮被這吼叫聲吓得絆了一步,慢了片刻,便被抓住了,又是一鐮刀剮了下去,刀刃都砍得卷了。
前樓的姑娘正聚在院子的水池邊,将石榴花花瓣扔進水中,又嘀嘀咕咕說了些好話。聽聞前面的屋子傳來怪叫聲,當即縮成一團。她們平日只能呆在宅子裏,若是被外頭哪個商人看上了,也只能坐着轎子前去陪玩。
“怕是兩個小厮在打鬧呢,主人出門陪那茶商吃酒去了,還未回來。我們過去瞧瞧,看誰打贏了。”
一膽兒大的姑娘說了句,幾個姑娘便推着往前走。過了長廊,走到空地處,見一個披散着頭發,衣服大敞,渾身是血的怪物正跪在地上,揮舞着什麽往地上一團肉上砸,頓時吓得亂竄。慌亂間,不知後頭的哪個姑娘,将前面的姑娘推倒在地,一個人先跑了。
聽了尖細的叫聲,宋青雲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滿足聲,跟貓一般,身子一躍就跳到倒在地上的姑娘跟前。鐮刀還未揮下去,姑娘兩眼一翻,便被吓死了。
他見人不動了,伸着滿是鮮血的手拍了拍姑娘的腦袋,跟拍瓜一般,笑嘻嘻地揮着鐮刀劈下去。
倒在後頭的兩個姑娘,見了這場景,又是吓得尖叫起來,手撐着地往後爬着。可惜,她們身子瘦小,又常年挨餓,哪有力氣反抗,只能在絕望和恐懼中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一個,兩個,三個……泥潭邊倒下的人越多,宋青雲便越開心。将三個姑娘的腦袋劈開,他又笑嘻嘻地跑着去追前面的兩個姑娘。姑娘裹着小腳,根本跑不快,跑在後面,方才推人的姑娘,見宋青雲就在後頭,便拉住前面姑娘的衣服,拖着她,将她推到宋青雲身上,自己一個人往小樓裏跑。
被推到宋青雲身上的姑娘哭出來,死前拼盡全力,對着推她的姑娘凄厲地哭罵道:“賤人,要你不得好死!”
宋青雲咧着嘴,又是一鐮刀剮下去。
他越刺,困在泥潭裏的小宋青雲便笑得越開心,他也越開心。
剩下的最後一個姑娘,都快要跑上樓梯了,被凄厲的聲音吓倒,跌坐在地上。她回頭見到怪物正往她走來,連忙求饒,一邊往後爬着。她還不想死,她搶到了第一個石榴花花瓣,她還想找個有錢的人家,她家裏生病的爹娘和年幼的妹妹還在等着她。
她還年輕,她還不想死。她還想攢夠錢給爹娘看病,還想攢夠錢給妹妹找個好人家。她不能死,她死了,爹娘就沒了依靠;她死了,妹妹就要跟她一樣了。
宋青雲跟着姑娘慢慢往前走着,歪着頭,聽她叽裏咕嚕說着什麽。
他咧嘴一笑,又是一鐮刀刺了下去。姑娘背過身子,鐮刀尖兒刺進脊背,她疼得頭皮發麻,仍一邊求饒着一邊往前面爬着。粘稠的血跡拖了一走廊,姑娘不死心地往前爬着,她瞥見小角門露出來的光,“救”字還未喊出口,喉嚨便被刀尖兒刺穿了。
蘇小腳提着琉璃燈,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明日晌午過後,茶商便會帶着她去往京城。夜間煩悶,難以入睡,她便提了盞琉璃燈,走到小角門邊兒看梨花。還有些花未閉合,她提着燈,往花上照,看白日裏還潔白的梨花,被燈光泡得熏黃溫暖。
聽聞尖叫聲,她吓了一跳,躲在小角門将腦袋探出來,便看到浴血的宋青雲,提着鐮刀,追趕在走廊上爬的、新來的姑娘。廊裏挂着的燈籠,燈罩都被鮮血濺到了。
她記得,這姑娘大大咧咧的,也不怕她晦氣,在後院溜達了幾圈。見石榴樹開了早花,便喊着其他姑娘一同來摘花,說看見石榴花開是好兆頭。還說,這石榴花能保佑她們尋得好姻緣,找到好人家,子孫滿堂。
當時她正坐在屋內哭,聽了院子裏的話,哭得更是厲害。
蘇小腳不知宋青雲發了什麽瘋,竟變成這般模樣。她倚着牆,見宋青雲提刀往這邊走來,知道逃也沒用,便未閃躲,定定望着他。
“先生,這麽晚來,莫不是看了暮雨給先生的東西?”
她憋氣壓着顫抖個不停的心,啞着聲音問了聲,好似看不見宋青雲身上的血,看不見他手裏的鐮刀。話音剛落,淚水便落下來,她蜷縮起手指,無奈地想着,原來自己也怕。
宋青雲喘着氣,看見眼前的昏黃溫暖的燈光,突然尋得一絲安寧。身子裏跳着的筋,嘎巴磨牙的骨頭,也随着這光慢慢安靜下來。
濃重的血腥氣直往鼻子裏鑽,蘇小腳哭出聲,沒了力氣,琉璃燈從手中滑落,碎了一地。
燈光忽然消失,宋青雲煩躁地怒吼一聲,揮起鐮刀。剛舉起來,手便被握住了,冰冰涼的,讓他愣了會兒。蘇小腳握着宋青雲的手,哭得直打嗝。她本不想哭,可眼淚比她還害怕,紛紛奪着要沖出她的身體。
“先生,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她說到一半,念到橫死的人是沒有來生的,便止了聲,笑着将宋青雲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抹。
冰涼的東西握着他手腕,讓他很難受,宋青雲剛想抽出手,便有一股力将他的手往前推。泥潭裏笑得詭異的小宋青雲,突然尖叫起來,直叫得宋青雲耳朵、腦袋疼。
“叫什麽!叫什麽!你叫什麽?!”
他想抽出手捂住耳朵,手卻被什麽東西緊緊纏着,使不上力氣。尖叫聲越來越刺耳,他一個用力,終于掙脫來了。蘇小腳實在瘦小,連骨頭都是脆脆的,宋青雲這麽個用力,直接将她的腦袋給割了下來。
小宋青雲見給他擦臉、安慰他的蘇小腳也倒下了,尖叫着從泥潭中抽出身子,踏過滿地的橫屍,跟發了瘋的牛犢般,直接撞進宋青雲的身子裏。
“原來你也想殺了我。”
宋青雲道了句,回過神,見地上躺着的無頭屍體,吓得跌坐在地。蘇小腳的腦袋滾到了樹下,噴濺的鮮血打在梨花上,生生将白梨花染得通紅,枝葉還在滴落着。
他見自己衣服上滿是鮮血,便揮舞着雙手胡亂叫喊着。舞動間,什麽東西從袖子的口袋裏落出,砸在他腦袋上。他拾着看了,原來是蘇小腳下午遞給他的香囊和折疊好的香帕。他展開香帕,見了香帕正中間繡着的白梨花和右下角的金線“蘇”字,當即咳出一口血來。
他摸着香囊鼓鼓的,又急急拆開線,倒出來看個究竟。一香囊的紅豆,被濃稠的血吸住了,粘在他的手心。他望着一手的相思,仰天悲鳴。
宅子裏另一邊的下人,聽聞聲音,見了這邊的慘狀,紛紛往已經被堵死的院門那逃去。
宋青雲起身将蘇小腳的腦袋搬回原處,見了她到死都未閉合的雙眼,便将香帕蓋在她的臉上。香帕中間的白梨花,頓時吸滿了血,染成了鮮紅色。他拾起卷刃的鐮刀,又追那群下人去了。
他不知到底揮了多少刀,更不知到底殺了多少人。他只曉得,在他踩着一地的屍體,用掉落的刀刃将最後一個人釘在緊閉的院門上時,他并未覺得心中的仇恨得到了釋放。
這次,他是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