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起》
兩個月後,宋青雲才帶着幾章的內容找謝玉寧。這期間,王顯靈未再遣謝玉寧找他。
謝玉寧帶着他去酒樓的雅間,推門而入時,李武厚正騎在一個肥碩的姑娘背上,手裏拿着一馬鞭鞭打她的屁股,要她爬着往前走。宋青雲見那姑娘滿臉是汗,憋紅了臉,撐在地上的雙手都在抖。
宋青雲将一疊紙張遞給王顯靈,王顯靈喝着酒,眯着眼慢悠悠地看着。末了,他将紙張遞給謝玉寧,給宋青雲倒了杯酒,說道:“先生怎麽是考不上,不過是才華用錯了地方。”說罷,從頭上取下一個金銀簪,推到宋青雲手邊。
謝玉寧聽了這話,笑了笑,當初王顯靈也是這麽與他說的。
宋青雲紅了臉和耳根子,并未對王顯靈的認可有多歡喜,反而不是滋味。他精雕細琢的文章,他們不屑一顧;他随手寫的風月話本,卻被連連稱贊。他苦笑了聲,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玩得盡興了,李武厚才從姑娘身上下來,扔了馬鞭,擦着額頭上的汗。
姑娘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直喘着氣。已是初冬,可她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濕了,衣裙都在地上磨破了些。李武厚喝了幾杯溫好的酒,從錢袋裏摸出四兩銀子扔在地上。
“快拿着滾吧!”
姑娘拾了銀子,站起身,顫顫巍巍行了個禮,步履蹒跚地離去。李武厚雖難伺候,可她這般模樣,來樓裏喝酒的客人,都嫌棄她醜。其實,她只是得了病,身子浮腫了。每次騎完,李武厚總扔給她四兩銀子。四兩銀子,在這樓裏,省吃儉用,也能生活兩月,再省些,還能買些藥吃。
膝蓋被磨得疼痛難忍,腿和手都止不住地抖。下樓梯時,她眼前一黑,踩了空,直直滾下樓,與送酒菜上樓的小厮撞了個滿懷,酒壺盤子摔碎了一地。她躺在地上,沒了力氣,絕望地想着,四兩銀子剛到手就要交出去,還得再捱一頓打罵。
李武厚聽見“咚咚咚”的東西滾下樓梯和碗盤碎裂的聲音,随後又聽見一陣兇狠的打罵聲,幸災樂禍地罵了句這老母豬。
一壺酒喝盡,宋青雲拿回了那疊紙,看了看桌上王顯靈賞的金銀簪,猶豫片刻,還是拿了過來。他起身行禮,告別三人,先回去了。下樓時,酒壺盤子的碎片早就清理幹淨,地上只有一攤油漬和一片血跡。
他不敢走大街,只能挑人少的小巷往家走。他緊緊捏着那疊紙和王顯靈賞的金銀簪,念着,自己與那些妓,并無多大區別。
快到家門時,他又想起來,好久都未給老狗買食吃,只好折回街上,買了兩包熟食。
老狗已經老得叫都叫不出聲了,整日趴在院子裏曬太陽。看見宋青雲拎着兩包熟食往它這邊走過來,它哼了聲,搖了搖尾巴。
宋青雲拆開兩包熟食,一包放在老狗前面,一包自己打開了用手拿着吃。他一邊吃,一邊望着垂暮樣的老狗,心中五味雜陳。他曉得自己走錯了路,卻沒辦法回頭。當初,他就不該去那酒館吃鴨蛋,不該不為母親穿服守孝,不該吃王顯靈送來的酒食,更不該腆着臉将寫的風月話本送給他們看。
他的筆,本應是為江海河山而寫,本應是為天下蒼生而寫,怎麽又落得如此境地?一步錯,步步錯,一錯到底,此生不複。
吃幾片便沒了胃口,宋青雲将自己手中的那包熟食也放在老狗面前,坐在院中,呆愣愣地望着頭上那一方天地。
已是初冬,朔風瑟瑟,暖陽落在肩頭,寒中又夾雜了些暖意。天上無雲,藍得純粹通透。可看天人的心,已不再純粹通透了。
此後,宋青雲定期寫了文章往王顯靈那邊送,王顯靈也樂得經常差人送些好綢緞和銀兩來。宋青雲仍舊穿着他那破舊的圓領瀾衫,王顯靈送來的衣物從未碰過,送來的銀兩不是在外喝酒,就是給老狗買食吃,從不留一分。
一個冬季過去了,老狗竟吃得圓潤有了些生氣。
宋青雲寫的話本在樓裏傳閱受了好評,王顯靈便讓李武厚到書坊将這些話本印出來。因了印刷出來的話本裝幀精良,裏面還配了謝玉寧畫的插畫,在縣城售賣流通,名聲大噪。
此後,誰見了宋青雲,都會行個禮,恭敬地道聲先生。宋青雲也一改往日的狼狽懦弱樣,心安理得地點點頭,高昂着腦袋,不屑與這些人多說一句話。只要他到了酒樓,總有人要拉着他,給他酒喝。比起真實的姑娘,這些人倒被幾個字迷得暈頭轉向。
久而久之,他被誇得飄飄然,也以為自己考不中是才華用錯了地方。
宋青雲白日就将自己泡在酒裏,高興了便寫一章,扔給那些巴巴等着的人看;夜晚便一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端想着他的母親,似乎理解了她的種種。在這樣錯誤的環境下,無論做什麽都是錯,迎合是錯,反抗亦是錯。他實在不知,該以怎樣的态度來面對。
待到東風拂面,柳絮飄飛之時,王顯靈帶着他往那宅子去了。
這次,王顯靈帶着他穿過小角門,去往另一側小腳姑娘住的院子。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幹淨雅致。
進了小角門,拐角處便種着一樹梨花。正是到了開花的好時節,花朵白白嫩嫩,擠作一團,清香撲鼻。小院坐北朝南,有三間平房,經過木廊,到了第二個房間,王顯靈才敲了敲門。知道小腳不會給他開門,他等了片刻,直接推門而入。
宋青雲沒敢跟着進去,只是站在門外的走廊裏,望着院內的景色。西牆角種着一顆石榴樹,石榴樹下一汪淺池,淺池旁立着一個圓潤的巨石。他皺了皺眉,想整個宅子的布局都很奇怪,毫無對稱感。
王顯靈進了房間,見蘇小腳端坐在窗前,低頭繡着花,都不曾擡頭看他一眼。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完,才将宋青雲喊進了屋子,對蘇小腳說道:“我給你找了個先生,教你識字寫詩。”
宋青雲對蘇小腳行了個禮,蘇小腳仍是繡着花,也不回禮。由于王顯靈在一旁,他也不好将情緒擺到臉上來,只是低了頭,在心裏嗤了聲,念着這蘇小腳不過是個妓,也配給他臉色看。
王顯靈自顧唠叨了番,又帶着宋青雲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宋青雲才想到,那後院,三間房就住着蘇小腳一人,身邊也沒個丫鬟打點。念及王顯靈那古怪的性格,小腳姑娘真是個怪物也說不準。除了寫話本,這算是又找了個活兒幹,好在宅子離他家也不遠,走着不消多久便能到。
進了家門,他便走到桌前開始寫話本。
老狗平安無恙地度過了一個冬天,還吃得胖了些。它慢悠悠地踱到屋內,踩着滿地的紙張,在宋青雲腳邊繞了一圈,而後頭枕在鞋子上,眯着眼打起盹兒來。
宋青雲奮筆寫了半章,直寫得腰酸胳膊疼。他将筆擱在筆架上,望着寫好了的幾張紙,心裏直作嘔。
那日謝玉寧告訴他要寫風月話本,他回家發了好一通火,又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老狗用鼻子拱開門,進了屋,趴到他床邊,小聲地嗚咽,似是在安慰他。
那一日一夜,他回憶着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最後陷入深深的無力之中。
年幼喪父,母親又整日躲在陰暗的房間裏,他在社學上學時,沒少被人欺辱。就算考中了秀才,只因家境貧寒,再加上一副木讷樣,也總是被同窗孤立欺辱。如今,他第五次考舉人落榜,回鄉又被狠狠欺辱。
母親投河,連屍首都未找到,他還未來得及給母親立牌位,同鄉人便給他肉吃,王顯靈也故意帶着酒肉菜看他笑話。他們不在乎這些繁缛禮節,可他是個讀書人,怎能不守孝道?自開口吃了第一塊肉,他就跌入了深淵,再也爬不上來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要受那些人的屈辱?
宋青雲抽回腳,老狗睜開眼,晃着腦袋伸了個懶腰。
“你這死狗,我寫得腰疼手酸,你還趴在我腳上做夢,美的你。”他對着老狗笑罵了聲,摸了摸它的腦袋和肚皮,便揣着錢袋上街買了些瓜果熟食。
想到明日還要去那宅子教小腳姑娘識字,他早早吃了飯,沐了浴,上床睡了。
次日,念着蘇小腳房裏都沒個丫鬟,他便買了份鮮花酥餅帶了去。跟着小厮七拐八拐到了小樓前的空地,小厮行了個禮便退了,他一人進了那小角門,走到第二間房輕輕敲了敲門。
敲完門,宋青雲才想到,他進姑娘的閨房,似乎有些不妥。方才也忘了叫小厮在院子的空地擺上桌凳,不知進了房間會不會惹來閑言碎語。
他還在苦惱着,房間門便打開了。
蘇小腳擡頭看了宋青雲一眼,恭敬地向他道了萬福,将他邀進了房間。宋青雲一臉困惑地進了屋,将鮮花酥餅放在桌子上。
“順道買了些鮮花酥餅給姑娘吃。”
“先生客氣。”蘇小腳請宋青雲坐下,又給他倒了杯茶。
宋青雲偷偷瞥了她幾眼,見了她的模樣,更是疑惑了。總聽李武厚說小腳姑娘如何如何,加之王顯靈對她的态度,他便以為小腳姑娘肯定是眉月如畫,風姿綽約。昨日未敢多瞧,今日見了,出乎他意料,小腳姑娘竟是這般普通模樣。
想必,王顯靈感興趣的,是她天然的三寸金蓮吧。
宅子裏的姑娘們,都長得極其纖弱,宋青雲知道,她們都是餓出來的。那夜小樓裏的姑娘排成一排,只有新來的兩個姑娘氣色不錯,也稍稍豐滿些。其餘幾個姑娘柔柔弱弱的,似乎一陣風就能刮走,可那不是天生的,而是故意餓的,沒了力氣。
這小腳姑娘天生纖弱,骨架子小,似是老天爺賞這口飯吃。念及此,宋青雲暗暗罵了自己幾句,要是生在好人家,又何苦要吃這口飯。
他教了幾個字,發現姑娘都會,一問,更是驚了。小腳姑娘不僅做得好女紅,還下得雙象棋,唱得百家曲。他一下子摸不着頭腦,既然姑娘都會,王顯靈又何必讓他來教姑娘寫字,不是多此一舉麽?
蘇小腳見宋青雲一臉驚詫樣,低頭捏了一個鮮花酥餅,就着茶,小口小口地慢慢吃喝起來。
宋青雲又象征性地教了些字,便起身告退,急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