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生 — 第 5 章 《狗養狗》

《狗養狗》

幾人熟識了,王顯靈便不再親自請宋青雲,直接遣謝玉寧喊他。

對着王顯靈和李武厚,謝玉寧還能說上幾句,但遇了宋青雲這種三棍子打不出來個悶屁、心思丢在腸子裏回回轉轉的人,他也不知說什麽好。

也是奇怪,宋青雲悶頭跟在謝玉寧後頭,一路無話,也不覺得尴尬,反而在謝玉寧身上尋得了一絲自在。與王顯靈和李武厚站在一起,他心中總堵着疙瘩,偏偏與這謝玉寧一起,總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意。許是見他身上也有些讀書人的氣質,便生了些好感。

謝玉寧領着他到了風月樓的二樓雅間,推門而進,見了三位衣衫不整的姑娘,他把頭一低,暗自念着,原來今日是來喝花酒的。宋青雲對着王顯靈和李武厚行了禮,與謝玉寧一同坐下喝酒。

王顯靈捏着其中一姑娘纖細柔嫩的三寸金蓮,有些不滿。

“這裹腳布裹起來的金蓮,不如天生的好。”

幾杯濁酒下肚,李武厚醉得不識東西,說話更是不過腦子。

“那是,整個縣城裏的姑娘,哪一個能同小腳姑娘比的?”

小腳?莫不是那個藏在後院的姑娘,莺兒嘴裏的怪物?宋青雲又倒了杯酒,有些好奇,這小腳姑娘到底是何人,能讓王顯靈如此挂念。

聞言,王顯靈望了李武厚一眼,笑眯眯的,不置可否。

李武厚喝飽了酒,便将一姑娘擁進懷裏,手伸進姑娘的衣裙裏,直摸得姑娘癱在他懷裏嬌喘不止,柔媚百态。

宋青雲喝着酒,聽着綿柔的嬌喘聲,燥紅了臉,覺得房間裏的脂粉味兒更濃烈了。他二十有六,雖在四人中年齡最大,但排最小,懂的也不及其他三位多。此前只顧着挑燈讀書,哪曉得這些風月之事。那日也只是喊了兩個姑娘彈唱,其中一個坐在他腿上要他吃酒,他便受不了了。

今日親眼見了,羞恥大于好奇,可把他折磨得不輕。

一旁的謝玉寧早就習慣了,慢悠悠地喝完酒,瞧着那二人漸入佳境,才起身拿起準備好的紙筆,畫了起來。

宋青雲偷瞄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如常,便又急急喝了兩杯酒,窘迫不已。他念着,自己真成了狗一般,別人一吆喝就跟着走,眼巴巴地等着別人給食吃。想自己這悶聲不吭、愛搭不理的尿性,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也就王顯靈他們不嫌棄他,還總是施舍些錢物,請他吃酒。

等李武厚和姑娘完了事兒,謝玉寧的畫也畫好了。

謝玉寧故意将畫先遞給宋青雲看,宋青雲摸得燙手,胡亂看了眼便遞給了王顯靈。王顯靈認認真真看了番,又遞給懷裏的姑娘,還誇謝玉寧畫得比前次傳神,聽得宋青雲一愣一愣。

李武厚頭埋在姑娘的胸前,還未回過神,喘着氣,閉眼沉醉着。

宋青雲夾了片燒鴨,偷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那事兒真有這麽快活?好在房裏也就李武厚一人猴急,謝玉寧畫完畫又開始喝酒吃肉,都不往那三個姑娘身上看一眼;王顯靈雖懷裏抱着一個,又捏着另一個姑娘的小腳,也只是吃着酒,未做什麽了不得的事。

單看王顯靈、李武厚與謝玉寧三人,性格千差萬別。宋青雲實在想不通,他們究竟是如何混到一起去的,更想不通,王顯靈怎麽看上自己,帶上他一同耍的。

李武厚好不容易回過神兒,仍是不肯放那姑娘,将她緊緊摟在懷裏,要她喂酒喂菜。

“聽聞你養了條老狗?”王顯靈突然對着宋青雲問道。

宋青雲連忙放下酒杯,如實回答。

話音剛落,李武厚便笑出聲,指着宋青雲對懷裏的姑娘笑罵:“杏兒,你聽過人養狗、狗咬狗,可曾聽過狗養狗?”姑娘倚在李武厚的懷裏,瞥了宋青雲一眼,笑得花枝亂顫。

被當衆羞辱,也無人出來替他解圍,宋青雲羞憤難當,卻只能喝着酒,裝作耳朵聾了聽不見。

這頓花酒,吃得他雲裏霧裏。與謝玉寧一同回去的路上,他心事重重,想着王顯靈今日把他喊過去、李武厚說的那些話,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到了路口,謝玉寧仍是往西,他仍是往東。離別前,謝玉寧突然喊住了他,要他寫點東西。

謝玉寧是看宋青雲心思都花在不該花的地方,該花的地方卻一竅不通,念他實在愚鈍,才點了點。

宋青雲聽進了謝玉寧的話,當即湧出同病相憐的歡喜。他一直不知謝玉寧的身份,也一直不知王顯靈種種舉動究竟是為何,此時聽了這一番話,頓時醒悟。原來,這縣城還是有看得起他,看重他才華的人。謝玉寧也定和自己一樣,被王顯靈相中了才華,才留在身邊。

商人麽,總喜歡附庸風雅。如此,種種怪異行為全說通了。

念着自己可能得到賞識,說不定還能名聲大噪,遇了伯樂自此飛黃騰達,讓那些曾經質疑他、羞辱他的人悔不當初。宋青雲激動不已,一路小跑奔到家。

老狗躺在院子裏,左前爪搭在右前爪,将腦袋擱在上面。它見宋青雲又是兩手空空地回來,便耷着耳朵哼着。

“死狗,別哼了!等我飛黃騰達了,天天給你肉吃!”

老狗只當他腦袋發暈說胡話,象征性地“汪”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宋青雲撞開門,将桌子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興沖沖地鋪開紙筆。等到提筆時,他猶豫不決,思了許久,才決定寫一篇《秋賦》。他沒那一氣呵成的本事,只能寫了改、改了寫,自回家便一直寫到三更。終于完成了,他擱筆念了遍,甚是滿意。

他将《秋賦》折疊好,小心地放進衣物,躺在床上,急不可耐地等着破曉。天微亮,他便從床上爬起,草草洗漱了番。不消謝玉寧喊他,他先到那路口等謝玉寧了。

等了近一個時辰,謝玉寧才打西邊來了。

宋青雲見了人,強忍着歡喜和急躁,先是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後将懷裏帶着體溫的《秋賦》遞給謝玉寧。他客氣地說自己不才,寫了篇文章請謝玉寧指點,實在裝得不行。

謝玉寧想這宋青雲還有些意思,昨日點了句,今日就寫好了一章。他打開折好的文章一看,實在哭笑不得,想自己還是高估這蠢秀才了。

宋青雲一邊可勁兒地裝着,一邊偷摸着看謝玉寧的反應。

他見謝玉寧看了文章直皺眉,心裏有些慌了。這文章是他昨晚寫出來的,改了幾十遍才改出現在這模樣。寫成的時候,自己還滿意得很,現在見了謝玉寧這等反應,他紅了臉,念着自己還是太毛糙,那幾個詞應該再斟酌一番的。

謝玉寧哪曉得宋青雲正胡思亂想着,他掃了幾眼文章,見不是王顯靈要的那種,又覺文章寫得正兒八經的,心情複雜,便将《秋賦》還給了宋青雲。

“這……”宋青雲被謝玉寧的反應吓得從頭涼到腳,捏着文章,不知所措,白着臉支支吾吾,“這文章,文章,可還行?”

“你寫的,可不是他想要的。”謝玉寧搖了搖頭,說得模棱兩可。

宋青雲一面在心裏将謝玉寧罵了通,無論如何,他就是不肯将話說得明明白白;一面又央求着謝玉寧再看眼文章,要他指點指點,将不好的地方給改了。

謝玉寧被他念得頭疼,便說與他聽了。

“你個行貨!那日去的宅子,實則是他的。那幾個姑娘,也是他請了牙公牙婆調教,并介紹給富商大賈的。要你寫的文章,是給那些公子哥兒和富商大賈取樂的,自然是要寫有關風月的話本,是要那些姑娘能私下與人彈唱的。”

宋青雲呆愣在原地,覺得天寒地凍,身子裏外都涼得透透的。他動了動嘴唇,仍不死心,又将文章遞給謝玉寧,懇求他仔細看看。

“那這文章……”

“我怎麽看得懂這種文章!”平日裏波瀾不驚的謝玉寧,突然對宋青雲吼了句,不再理他,神色古怪地拂袖離去。

宋青雲似霜打的茄子般,垂着腦袋,捏着那薄薄的紙張,步履沉沉地往家挪,也不去王顯靈那邊讨沒趣兒了。

大清早的,謝玉寧吃了一肚子的火氣,黑着臉,走在街上熟人都不敢與他搭話。

他氣憤地念着,這宋青雲真真是個榆木腦袋!王顯靈是個商人,相中的,不就是他的名氣。如今,方圓幾裏還有誰不認識他這個考舉人考了五次都沒考上的愚蠢秀才,又有誰不知道他娘投河被河神收了去的事?

只要宋青雲有名氣,哪管好名氣壞名氣,寫出來的話本總歸有人好奇想看看的。若是寫得不好,只能說王顯靈心慈念,看這秀才命苦,白白賞他些錢度日;若是寫得好,也只能說王顯靈知人善用,能将這麽蠢的秀才捧上來,是千載難逢的伯樂。

所以說,無論宋青雲話本寫得好與否,想看的人都是有的。這對王顯靈來說,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若是看得人多了、傳得廣了,到時慕名而來買妓妾的商人和慕名而來真正有才的文人,只增不減。王顯靈的地位和威望,也只增不減。

這秀才,真是念書念傻了,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不然,為何京城的富商都要特意到王顯靈這兒買人?除了調教的姑娘好,他們更看重的,可是王顯靈的手段。

謝玉寧除卻氣憤,滿腦子想的還有宋青雲挑燈寫的那篇《秋賦》。雖談不上拍案叫絕,卻也中規中矩,看得出是在字眼兒上下了功夫的。再瞧不上眼,他也曉得,如今的自己,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當年,他三次落榜,走投無路、心灰意冷,準備投河自盡,被王顯靈救了。王顯靈看中了他繪畫的才能,又念他孤苦一人,便帶到這個縣城定居。

起初,謝玉寧也以為王顯靈是要他畫些山水畫,哪想,竟是要他畫春宮圖!王顯靈并沒有刻意強迫他,只是每日笑眯眯地請他喝酒,偶爾點兩句。他也曾掙紮一番,最終還是屈服于金錢和名望,想自己這輩子再無出頭之日。跟着王顯靈,好歹能不愁吃穿,混沌度日。

想得不痛快,謝玉寧又折了回去,回家去了。大清早便吃了這個大的火,還喝什麽酒,不是越燒越旺麽!

老狗仍舊趴在院子裏,它看着宋青雲胸有成竹地出門,又喪眉耷眼地回來,沒哼聲。

宋青雲呆愣愣地走進屋子,望着滿地的紙團,突然将懷裏的《秋賦》掏出來,撕得粉碎。不夠,又将地上散亂的紙團拾起來鋪開撕得粉碎。他一邊撕,一邊罵着,還把昨夜留在桌上的紙筆全拂到地上。末了,把桌子都推翻了。

“你們懂什麽?!懂什麽?!懂個屁!”

怒火攻心,宋青雲氣得連連咳好了幾口血出來。在外碰了灰,回家撒了火,近乎一夜未眠,他鬧得筋疲力竭,又爬上床,繼續躺着。

老狗動了動耳朵,聽得屋內的動靜,嘆了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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