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鐘淩一行人終于來到京城
京城比她想像的更繁榮,處處民生富足、一派安和樂利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上官肇澧嘴裏的暗潮洶湧,若不是皇帝太有才,就是莊黨沒有想像中那樣十惡不赦,再不就是……天子腳下,沒人敢放肆
唉進京,鐘淩和阿六便分頭行事
阿六去尋找落腳處,鐘淩帶着小春、小夏去做田野調查,雙方約定好申時在分手的地方見面
兩個時辰的時間,足夠鐘淩雇上馬車,将京城裏繁華的幾條商業街逐一逛過,阿六更厲害,竟在短短的兩個時辰之內便找到一處宅子,并且承租下來
宅子很小,比鐘家三房老屋的地坪還小,卻隔出七、八間屋子,不管怎樣足夠四個人住了
鐘淩很滿意阿六的辦事效率,但不滿意京城的房租,十兩耶,一間偏僻、老舊、離鬧市有點遠的小表屋,居然要十兩月租,去搶劫不是比較快?
鐘淩的反應讓阿六無語問蒼天,他是個幹脆人,不會為一點小錢和人讨價還價,十兩租金已經是他拿主子給的銀子補貼大半後的價碼,小丫頭竟還嫌人家搶劫?真是鄉下人進城!
但滿不滿意是其次,重點是他們安頓下來了
這個晚上,也許是換了床,也許是對未來的計劃多到不像樣,鐘淩翻來覆去睡不着,于是她下床,拿起筆,将這段日子發生過的事一一記下來
這是一封信,寫給上官肇澧的,信裏面沒有說“想你想你”,沒有說“思念無邊無際”,寫的全是再平實不過的事情
她寫了半路上一場臨時來的大雨,把他們淋成落湯雞,阿六急着想找地方落腳,她卻任性地跳下馬車,在雨中散步、跳舞
很瘋狂?嗯,有點,但她想起幼稚園時期,爹地撐着傘去接她,她跳舞唱歌,唱着“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爸爸拿着雨傘來接我”
她用力踩着每個小水窪,把爹地的西裝褲弄得滿是泥濘,爹地沒生氣,還笑着帶她回公司見客戶,大大方方告訴客戶,“這是我女兒弄的”她很認真地對客戶叔叔說:“叔叔,你一定要跟我爸爸做生意”叔叔反問:“為什麽一定要?”她毫不猶豫回答,“因為我爹地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寫完一封長長的信後,她反覆讀過,不禁失笑自問:難道我把澧哥哥當成爹地?在他身上找尋我打小缺乏的父愛?
她不确定是不是這樣,但确定的是,她想他,很想,非常想……
半個月後,上官肇澧收到信,他也是反覆讀過,讀一遍,笑一回
然後,意外地碰上一場雨,他沒有穿上雨具,迳自走出營帳,尋了個沒人的地方唱歌跳舞,他唱“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爸爸拿着雨傘來接我”,他不知道音律,是自己瞎編的,他用力踩過每個小水窪,把自己的衣裳濺出點點污泥,他玩得自在自得且恣意自樂
他旁若無人地開心着,卻不知道上官肇陽在遠處偷窺
上官肇陽嘴角眉梢往上輕揚,他也高興,因為吃盡苦頭的堂弟恢複了小時候的心境,能夠再為一件單純而微小的事情而幸福洋溢
棒天鐘淩醒來時,發現窗臺上放着一塊幸運餅幹
Surprise!她沖上前抓起餅幹,這回餅幹是脆的,“喀”的一聲!掰開,抽出紙條,展開,上官肇澧熟悉的字跡跳了出來——你是笑着的嗎?別忘記,帶着笑容迎向新的開始
字條仿佛又帶上魔力,看着它,她情不自禁地笑出滿臉歡愉
不追究餅幹怎麽來的,她一口口咬着餅,享受餅幹在嘴巴裏發出“喀滋喀滋”的聲音,想像澧哥哥一筆一筆寫下幸運小紙條的模樣
笑,更燦爛甜蜜
小春、小夏躲在窗邊,悄悄觑着鐘淩的笑顏
小春悄悄在小夏耳邊說:“寫個飛鴿傳書吧,告訴主子小姐有多喜歡幸運餅幹”
兩人對視一眼,小夏用力點了下頭,她們可以想像主子在接到這樣一張飛鴿傳書時,會有多高興
再次分工合作
鐘淩和阿六去找合适的鋪面,小春、小夏去找人牙子,買幾個丫頭和小厮
鐘淩急着在明年四月之前安定下來——到時不管會不會發生某些事,她都要把弟弟帶到京城,因此鋪子得盡快開張,生意得安定,住處要整理好,如果阿靜願意待下來,連授業先生也得找到
也許找不到比潛山先生更好的老師,但比起課業,性命更重要,她寧可阿靜考不上狀元,也要他平安活到老
七、八天後,鐘淩終于看上一間鋪子,不是沒有其他更合适的,而是更合适的鋪子,貴到讓人咬牙切齒,她手邊銀錢不多,選擇有限
跳下馬車,進鋪子前,鐘淩細心叮咛,“阿六哥哥,待會兒你半句都不要說,我來跟他殺價”
殺價?!她竟要做這種掉身分的事?
人家不過開價五千兩,他們已經問過附近商家好幾遍,五千兩是再公道不過的了,她居然還要去做……不公道的事?阿六忍不住翻白眼,主子為什麽要留他下來啊,他比較喜歡上戰場
見阿六不回答,鐘淩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正滿臉糾結鐘淩苦笑,不只他難受,她也心痛啊!
這些天相處下來,阿六的大手大腳她全看在眼裏,進飯館不問價錢就點滿桌菜,吃吃喝喝給完飯錢還要給小費,他當這裏是白人的地盤嗎?出手這麽闊綽,人家又不會喊他Gutentleman?
可她才開口念過一回,從此他就快手快腳把銀子給付掉,不聽她唠叨,迳自到門外等她吃飽
好吧,有錢的是大爺,她無話可說,反正吃人嘴軟,付錢的人最大,可這買鋪子是自己的事,她可不能讓阿六在旁敲邊鼓,萬一人家以為她很闊,不狠狠敲一筆對不起自己,到時她要往哪裏哭去?
所以就算他糾結,她也要堅持!
她望向阿六,表情沒有半點讓步,口氣不容置疑地道:“我是說真的,阿六哥哥,你半句話都別講,好嗎?”
阿六與她四目相對,要不了多少時間,他就确定了她有多堅持,于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一下頭,算是應允
鐘淩滿意地屈膝為禮,算作是感激,然後領着阿六走進鋪子裏
鋪子的老板姓塗,本來是做醬料生意的,已經做二、三十年,生意不算差,直到附近的酒樓越蓋越大、越蓋越高,兩層樓的小鋪面被夾在中間,幾乎快要被淹沒
這已經夠不幸了,偏偏隔壁的“客香居”想擴大營業,處心積慮地想以低價吃下這間鋪子,竟從年中開始販賣獨門醬料,這一賣,塗老板還能得個好?生意自然是一天天往下掉
強撐幾個月,塗老板再也撐不下去,但憑着一股意氣,他寧可自己賣鋪子,也不願意把鋪子轉給客香居
只是客香居能開這麽大,能沒有幾分手段?他們買通人牙子,沒有人肯出面幫塗老板賣鋪子,他只好在門口貼個“售”字,但上門打聽的買家一走出鋪子大門,沒幾天工夫,客香居的管事就會到人家那裏“喝茶”,這茶一喝,買賣自然沒了下文
鐘淩打聽過了,客香居想用二千兩買下鋪面,這個價錢就算鐘淩再痞、再沒臉皮,也說不出口
看見鐘淩進門,塗老板拉起笑臉,說道:“小泵娘,你又來啦,是不是覺得我這鋪子不差對吧!”
“塗老板說得是,滿京城轉過兩三圈,怎麽看還是塗老板這鋪子順眼,只不過……”她嘆氣,把視線轉往旁邊
“不過什麽?”
“塗老板,實不相瞞,您這裏雖然窄了點,我的人住進來有些逼仄,但我實在喜歡您後面腌菜的院子和那口井,我打算在那邊蓋個廚房,因此作出決定後,便想着今兒個來同您老談談”
“行,小泵娘想談什麽,盡避說”
“塗老板,您是不是招惹了什麽大人物?怎地我才決定要買鋪子,就有人上門恐吓,不許我接手?”
鐘淩的話讓塗老板暴跳起來,還以為她年紀小、模樣女敕,不惹人眼,客香居不會想到她是買主,誰知……
氣啊!一張老臉漲得通紅,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沒錯,當初他買下這間鋪子是花兩千兩,但二、三十年過去,地價多少會漲吧,何況當初這裏還不是京城,皇帝老子是十幾年前才搬過來的,從小地方變成大地方,城裏住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鋪子一家家的蓋,他這鋪子自然是要漲價
客香居竟敢提出當年的價錢逼着他賣店,簡直是欺負人!
“小泵娘,你別怕,那不過是客香居想買我這月鋪子,可我同他們結下仇啦,再高的價兒我也不賣”他賭鐘淩不曉得對方要價多少,只是被人一唬,心裏退縮
鐘淩嘆道:“塗老板,我實話說了吧,其實我覺得人家也沒講錯,第一,這附近的鋪子哪間不是又新又高又寬敞,您這鋪面夾在中間,要是客人一個疏忽,就看不見了,怕是日後要招攬生意也有些困難
“再者,客香居能開這麽大,還開得生意興隆,背後怕是有什麽大人物在撐腰,倘若我花五千兩跟您買下鋪子,轉手他們就逼我用二千兩賣給他們,我們人單力寡的,憑什麽跟人家鬥?”
幾句話,像盆冷水澆得塗老板一個透心涼
唉,看來這回又賣不成了?好啊!就拚個魚死網破,他寧可把鋪子鎖起來不賣,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鐘淩看着對方一臉的悲憤,又道:“塗老板,我真是喜歡你那個後院,要不,您便宜些賣給我,如果客香居真是有人撐腰的,我還得備上大禮,去找能給我撐腰的人物出來講話”
聽見鐘淩能找到撐腰人物,塗老板臉色頓時好轉,這會兒他已經不計較非要賣到五千兩,只想着把燙手山芋轉出去,再撩撥小泵娘壓客香居一頭,也教對方吃頓狗屎,一吐心裏那股悶氣
“要不,姑娘您開個價,咱們商量商量”
“我開價嗎?可我年紀小,怕話說得不周全,萬一開罪塗老板,還請老板大人海涵”
鐘淩盡可能說得婉轉,因為待會兒開的價錢,确實會很開罪人
“無妨,你說說,如果我覺得不成就再讨論,就算到最後沒辦法,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沒事兒,你開價”
“既然如此,塗老板覺得……三千兩銀子如何?”
三千兩?!塗老板還沒做出反應,阿六就忍不住想跳腳,這一砍就将近對半,她要不要往臉上蒙塊黑帕?去搶劫啊?
京城地貴啊,她這是趁火打劫,欺負塗老板這個老實人
“小泵娘,你、你這話太過了!”塗老板指着她的手指抖個不停
客香居是虎,這小泵娘就是狼,可憐的小羊被包抄夾殺,無路可逃,只能選擇進誰的肚子裏嗎?
“塗老板別心急,我也有我的困難呀,誰曉得客香居知道我買下鋪子後,會想什麽法子整我,說不定兩個月後您過來,這裏就成了客香居的地兒,我這不也是擔着風險嗎?”
塗老板哀鳴,懇求道:“小泵娘,你要不升一升,四千三百兩如何?”三千兩?他的心會滴血啊!
“那、那……三千五呢?”她把大銀小銀碎銀全湊齊全,大概也就這些,還不夠,她就得當衣服,露宿街頭了
“真的不行,要不四千兩吧小泵娘,我知道你的難處,但不是我誇口,今兒個就算你捧四千兩現銀在這附近買鋪面也買不到”
“這我也清楚,可這鋪子後面的麻煩不少,要不,我回去再想想,明兒個再來答覆您”
什麽?明兒個再答覆?等她回去,客香居再橫插一腳,他這鋪子還賣不賣?
一口氣,他咬牙切齒道:“三千八百兩,不能再降,如果小泵娘覺得可以,咱們立刻簽契約,不行的話也甭說這麽多廢話了”
鐘淩滿心猶豫,真要用這價錢買下來,她還真得向高利貸借錢……
她支吾着不說話,心撓得又痛又癢,還是阿六看不下去,挺身而出道:“塗老板,簽契約吧,這鋪子咱們買下了”
啥!不是說好不講話的嗎?
鐘淩苦起兩道八字眉望向阿六,他別過臉,假裝沒看見她的一臉糾結不甘願
終于能以稍稍滿意的價格抛出這燙手山芋,塗老板喜出望外,跑到櫃臺上拿來筆墨,飛快拟下契約
事成定局,鐘淩嘆息
男人的承諾,就是個屁!
雖然鐘淩明白,三千八百兩買這鋪子是撿了個大便宜,但接下來,蓋廚房,要銀子,買食材,要銀子,買人手,要銀子,開幕前後多少也得砸點銀子做宣傳她又不是搖錢樹,多搖蚌兩下銀子就會“匡啷匡啷”地往下掉
前輩子老媽有教過,做生意時機很重要,但再重要也沒有借高利貸做買賣的必要,因為利滾利,它會吃掉所有利潤,運氣不好的話,連本也會蝕了去,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事業,何必替他人作嫁?
包何況新鋪子名氣尚未打響,利潤還不曉得在哪裏呢,她要拿什麽血給高利貸吸?
唉……怎麽辦?她偏頭痛得厲害,恨不得捶阿六幾下洩恨
可人家是來幫她的,不感恩圖報已經不應該,還能詛咒人家?當然不行,會被天打雷劈的!
不說不滿的話,只是一路咳聲嘆氣個不停,她嘆氣嘆得很誇張,阿六是個練武人,耳聰目明得很,怎麽會聽不到?
鐘淩越是嘆氣,阿六越高興,仿佛似乎好像是……他被四爺剝下來的那層皮,又一片一片地黏回去
男人實在不應該這麽小心眼,但偶爾的小心眼會讓人精神飽滿、心情愉快,得憂郁症的機率迅速下降
相對于阿六的喜悅,鐘淩沮喪到極點,豐富的想像力讓她看到讨債集團在家門口噴漆,左手青龍、右手白虎的大哥抓住她的衣襟,大聲問:“說!你要賣前面,還是賣後面?”
回到家裏,她垂頭喪氣,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小春追着她說:“咱們挑對人了,買回來的四個丫頭、兩個小子都很受教,才幾天工夫許多事就能上手”
“哦!”鐘淩敷衍
見她這副模樣,小春、小夏齊齊轉頭,用眼光詢問阿六,阿六明明有幾分得意,卻裝得一臉無辜,聳聳肩,表現出自己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事
小夏追上去,勾住鐘淩的手臂說:“小姐,今年還要做禮盒嗎?我們今天在布莊找到幾塊布,挺适合做袋子的我想過了,趁鋪子還沒開,先把紙盒布袋給做起來,免得鋪子開了以後手忙腳亂,而且如果量夠多,還可以和布莊老板殺價,說不定可以一疋布從五百文錢殺到四百五十文錢……”
錢錢錢,又是錢……鐘淩的臉色比苦瓜還苦,直逼黃連,她的錢要從哪裏來啊?
突地,她尖叫一聲,整個人趴到桌上
她為什麽要穿越成鐘子芳,為什麽不穿成一棵搖錢樹啊,告訴她,為什麽?
因為沒錢所以心情不好,因為心情不好所以吃不下飯,因為吃不下肚子餓得慌,因為餓得慌……過了子時,鐘淩還是睡不着
她又寫信了,向上官肇澧投訴阿六多嘴,她告訴他,自己很可憐,全世界都在迫害她,連一個賣醬菜的老板都覺得她“誠善可欺”
活生生、不折不扣的誣蔑,這話傳出去,天地不容啊!
可鐘淩不管,天不容、地不容又怎樣,只要澧哥哥站在她這一邊就足夠
想起他,心微微放松,好像借高利貸也沒那麽可怕了
寫完信,還是睡不着,她坐在小小的院子裏仰頭望向滿空星辰,吸一口透心涼的空氣,企圖讓腦子更清晰
問題尚未解決,她低着頭在院子裏徘徊,院子小得可憐,走幾步就得折返一圈,她的心也小得可憐,被三千八百兩給塞得滿滿
不夠,怎麽算都不夠,砸鍋賣碗也湊不齊三千八,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地方可以賣血?要不,她去試藥也可以,只要能夠賺到錢
是,她想錢想瘋了!
突然她跳起來,朝那輪看笑話的皎潔月亮猛揮幾下拳頭,圈着嘴巴說道:“嫦娥,給我下一場金子雨吧,有機會穿越回去的話,我一定求太空梭去月亮載你”
她瘋得徹底
在屋頂上看笑話的阿六滿足了,輕輕一躍,跳回地面,昂首闊步地走到鐘淩面前
他其實挺喜歡鐘淩的,喜歡她奮發向上、不屈不撓,更喜歡她不服輸的脾氣,因此他不介意為她駕車,為她做事,只是主子他……
對,他心疼自己的主子
她名花有主、羅敷有君,主子為她做再多又有什麽用?連圍攻港縣在即,一聽見她出事,主子便不管不顧,奔回秀水村,這以後……以後要是塵埃落定,主子會有多傷心?
因此他對鐘淩的感覺既矛盾又沖突
鐘淩被突如其來的黑影吓着,頓了下腳步,發現是阿六後,幹巴巴地說道:“阿六哥哥,這麽晚了,還沒睡?”
他沒回答,淡淡望她,眼睛裏裝着不明所以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