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淩提不起勁,連喪事都不想辦
辦那個做什麽,喪事再風光,死去的人也感受不到,辦喪事是為了讓活着的人安心,半點嘉惠不到死者身上,而她這輩子再也不會安心了,既是如此,何必瞎忙?
見她那樣,鐘子文把後事接過手,将劉星堂、阿志和鐘子靜埋在鐘淩父母的墳旁一家人就該在一起,他相信,阿芳會同意自己的做法
鐘淩已經在許吉泰的宅邸裏待八天了,她打死不肯離開,如果是上官肇澧,肯定會順着她的性子,然後安靜坐在一旁陪伴,但阿六不會由着她任性,一到晚上,就點了她的穴道,把她擡回賀家大宅
可這丫頭锲而不舍,天一亮,穴道解開,便又迫不及待地跑回那座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宅子
其實鐘淩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她也不認為這樣一看再看,就能把阿靜看活回來,但她必須看,為什麽?不知道、沒有理由,就是必須
閉上眼睛,深吸氣,她聞着空氣裏的微焦味兒,那味道越來越淡,最終将消逝不見,就像死去的人,最後淹沒在人們的記憶裏
所以呢?要過去多久,她才會忘記娘、忘記阿靜,忘記兩個她曾經用性命維護的親人?
忘記之後,她會過得順利一點還是更悲慘?
苦笑,她的人已經不會順利,就一路悲慘到底吧,反正……就、是、這、樣……她什麽都不要了,不要費心費情費腦袋,既然下場只會悲慘,又何必多做、多為難?
她望着燒得面目全非的大柱子,想像阿志和阿靜繞着柱子追逐嬉戲;她看向那片原本是花園的草地,想像爺爺領着阿志和阿靜在練拳;看着那扇殘破的窗子,想像阿靜在窗下背着四書五經,搖頭晃腦的模樣
想着想着,笑了……至少他們幸福快樂過
天空下起蒙蒙細雨,阿六撐起賀大娘出門前交給他的傘,靜靜站在鐘淩身後,他知道應該給主子遞信的,否則主子回來,絕對會狠狠揍他一頓,但是不行,他不要送信,現在正是戰事吃緊的時候,萬一像上次那樣,主子腦袋發熱,不顧一切地跑回秀水村,陣前月兌逃那可是殺頭大罪,他寧可讓主子剝了自己的皮,也不讓他有機會失常
他會照顧好她的阿六暗自發誓
眼看她越來越瘦……雖然拗不過賀大娘的好意,鐘丫頭肯喝一點參湯,可是怎麽夠?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會要人命的,要是可以一拳将她打醒多好,只不過這樣,恐怕他不光會被主子剝皮,還得被挫骨揚灰
望着她幹涸的嘴唇,阿六再忍耐不住,怒聲問:“你打算一輩子這樣子下去?打算盯着這塊鬼地方過完下半生?”
阿六的聲音打擾了鐘淩,她轉頭回看阿六,看着看着,眼光陌生得讓阿六心驚,不會吧,她真的瘋了?
就在他準備開口時,她才好像突然認出他似的,混沌的腦子開始運轉,她從娘親想到阿靜、阿志、爺爺,然後……撲通!像是一塊大石頭落進水坑,水花四濺,點點泥漿噴上她的臉,她想起哭倒在泥濘裏的幹娘
她不避男女之嫌,抓住阿六的衣襟,語帶驚訝地問:“阿六哥哥,你怎麽還在這裏?”
“我不在這裏,要去哪裏?”他沒好氣地反問
她以為他愛嗎?要不是主子嚴令要他護她周全,不準她掉半根頭發,他早早就和阿大、阿二……他們會合,在戰場上厮殺,哪會待在這裏做小丫頭的保母
怨吶、冤吶,怎麽這種事偏偏輪到自己頭上?
“你應該到澧哥哥身邊保護他呀,你不知道戰場很危險嗎?你不知道武功再好也不保險嗎?快去!快去!你快去澧哥哥身邊保護他”她說得語無倫次、口氣焦急擔心,她不停推着阿六,要把他推出去
厚!他不知道嗎?他不想要嗎?也不看看是誰害的!他帶着賭氣口吻,悶聲道:“你成天待在這裏發傻,我怎麽敢走?”
“因為我在這裏,所以你不能到澧哥哥身邊?”
她真的呆了嗎?這麽白癡的話她也問得出來
阿六橫她一眼,“當然,沒把你安全送回京城,我哪裏都不能去”
鐘淩聽着他的話,但腦筋卻像被灌進水泥,混沌得厲害,她得用力想幾下才能想得出來他是什麽意思
半晌,終于反應過來,她急急點頭,“我馬上回京,你去找澧哥哥吧”
“不行,我必須把你送回去”
她用力搖頭,不可以,她已經提早那麽多天回秀水村,都阻止不了阿靜死去,誰知道澧哥哥的事會不會也提前發生
“要不你送我去周大人那裏吧,讓他派人去安平王府,我是安平王爺的長女,他會派人來接我的,這樣你可以放心嗎?”
一定瘋了、肯定瘋了,她絕絕對對瘋了
她不是打定主意不當安平王的女兒?怎麽會突然改變主意?肯定在騙他,他前腳走,她後腳又會繞回這裏
鐘淩不是騙他,而是看開了,她決定順應命運,決定代梁雨歡出嫁,決定成為二皇子後院妻妾成員
人都是這樣的,有了希望就會努力,努力過後就期待改變,但當确定努力過後只是一場笑話,希望立即會轉變成失望
她的失望已經夠多,不想再添上幾個,所以不希望、不努力、不幻想不可能的改變,然後,不失望
看着她死灰似的枯槁表情,阿六苦笑,她這副模樣,他敢丢下她?挫骨揚灰的滋味可不好受
“不行,我得送你回京”
“阿六哥哥,你怕我說話不算話?放心,不會的,要不你叮囑周大人,安平王府的人不來接,我就待在府衙裏哪裏都不去,好不?”
阿六迅速分析,鐘丫頭如果能進安平王府,安全無虞,确實不需要他貼身保護只是在主子身邊多年,他還沒違抗過主子的意思,方才那些話也不過是想哄她回京罷了,怎麽能真的丢下她?
見阿六沉吟不語,鐘淩積極說道:“我保證,會乖乖待在王府內,乖乖等你和澧哥哥平安回來,哪裏都不去,連唐軒都不去,行不行?”
只剩下澧哥哥了,她只剩下他了,他是她最後一絲盼望,就算兩人再無交集,她也要他平安,要他活得好好的
她這話真是勾人吶,他多想上戰場,多想和兄弟并肩作戰,可是主子的命令……阿六不言不語,臉上滿是掙紮
“發誓,如果我說謊,就讓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發誓,如果澧哥哥回來,我沒有平安健康、又白又胖,就讓我短壽早夭這樣可以嗎?阿六哥哥可以到澧哥哥身邊保護他了嗎?”她加碼保證,口氣斬釘截鐵,不給自己留半點餘地“求求你了,阿六哥哥,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心裏一番抗争,阿六重嘆,他沒學過背叛主子,沒那個能力,更沒那個膽子他沮喪搖頭,回道:“主子吩咐我護你周全,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
這回鐘淩的反應更快一點點,她聽明白阿六的意思了,他不是不願意上戰場,而是不敢違抗命令,他對主子有着絕對的忠誠
“如果我以死相逼呢?你也不肯幫我完成心願嗎?那好,你要是不肯去保護澧哥哥,我就在棉被裏拿刀子捅自己,等你發現時我已經鮮血流盡,變成一具幹屍!”這回,她的口氣更加不容置疑“快去啊!我說到做到的,你就照這話轉告給澧哥哥,告訴他,我不要你,我只要他,有本事的話,他就親自回來保護我!”
聽着她的話,阿六大樂,心裏對鐘淩的矛盾感全消失無蹤他欣賞她,這麽聰明可愛的丫頭啊,難怪主子把心全挂在她身上了
“你确定自己會好好的、乖乖的,待在安平王府等我們回去?”
“我發誓、我保證,如果我沒做到約定,我會天打雷劈、魂飛魄散!”
“成交!”
小春憂心忡忡,鐘子文托人帶的信到了,他們知道潛山先生的家被大火燒毀,少爺兇多吉少
她和所有人讨論過後,決定和小夏回井風城,把小姐接回來
上次太太過世,小姐是什麽模樣,她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這時候小姐正需要家人安慰,無論如何,就算要把店關掉,她們都要走這一趟
小春、小夏不在,杜氏便帶着青兒到唐軒幫忙杜氏做事沉穩,把鋪子交給她看管,小春、小夏正好能安心上路
唐軒的生意雖然沒有過年前那麽好,卻也不差,有皇帝這塊金字招牌,他們做了許多貴人的生意京城貴人多,春暖花開,不時舉辦春游野宴,就會派人到鋪子裏買點心,所以整體來說生意還算不錯
這天杜氏在鋪子外頭招呼送面粉、送糖的店家,讓他們把食材往後面的廚房送時,一個男人走進鋪子裏,粗黑的手掌往桌上一拍,扯開嗓子喊道——
“把你們老板叫出來!”
杜氏見來人怒氣沖沖的模樣,雖有些膽怯,但想起滿鋪子的小厮、丫頭年紀都小,不得不挺身而出
她走到男人面前問道:“這位爺,不知你找老板有什麽事?”
看見杜氏,錢阿三一臉猥瑣,嘴邊拉出婬笑這女人長得不壞嘛,甜甜的嗓音讓他聽得骨頭都酥了,他何嘗不想溫柔一點,只不過拿人錢財,與人辦事
端起怒容,他續道:“我前兒個買你們店裏的東西回去給兒子老婆吃,沒想到一家人吃完後上吐下瀉,花了大把銀子才治好,你們這間黑店根本是謀財害命”
為了虛張聲勢,他把櫃臺拍得砰砰作響,香濃美味被吓得不敢說話,杜氏也怕,但是小姐不在,她不能躲
她道:“這話說得不對,沒聽說過可以拿糖當飯吃的,何況那天除了咱們鋪子裏的東西你們別的都沒吃?怎麽能賴到咱們鋪子頭上?”
“說我賴?!這口氣分明是想逃避責任,沒錯,那天我們別的都沒吃,光吃你們鋪子裏的東西我不管,如果你們不肯賠一千兩醫藥費,我就要去告官!”
他張牙舞爪的威脅着,兩個拳頭在半空中揮舞,聲勢一大,鋪子外頭的行人也被吸引進來,看熱鬧的百姓圍得鋪子水洩不通
一名從外頭進來的婦人,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地走到阿興身邊,低聲對他說上兩句話
聞言,阿興擡頭,視線與對方相望,杜氏已經算是漂亮的了,沒想到她更美,雖然眼角有些皺紋,雖然她穿着粗陋的布衫,可那通身的氣度根本就不像個平凡人
阿興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樣交代自己,可他就是想照着對方的話去做,于是佝偻着背,他悄悄鑽過人群,走到櫃臺裏,在阿隆耳邊丢下幾句話,兩人合作将櫃臺上的牌子悄悄收起來
見牌子收齊了,美貌婦人笑盈盈地朝那名男子走去,柔聲道:“這位大爺,我是這間鋪子的老板,對不住,我剛剛送貨出去,您可以從頭到尾再把事情說一遍嗎?”
天,真美!錢阿三看見這名婦人時,忍不住流出一道口水,剛才那個已經稱得上美婦人了,眼前這位……皇後娘娘大概也就是長這樣了吧!
“這位爺,不方便說嗎?”美貌婦人催促
“沒、沒什麽不方便的”他的口氣頓時軟下幾分
“那麽這位爺,您慢慢說,讓各位鄉親鄰裏也聽聽清楚,本店的東西出了什麽問題”
她的态度雖然客客氣氣的,卻有一股教人不能違逆的氣勢
她的提醒讓錢阿三陡然想起,對哦,這時候怎麽能夠被美色迷惑?他幹咳兩聲,清清喉嚨,再度硬起口氣
“前幾天,我到你們這裏買甜果子回家,我買下整整一袋,孩子老婆都喜歡,吃着吃着吃得撐着啦,晚上便沒吃其他東西,沒想到到了半夜,全家都鬧起肚子來,兩個大人、四個孩子吶,一個不漏全數中招,這可真是要命,大夫說我們吃下不潔的東西你說,你們鋪子要不要負責任?”他把剛才杜氏的質疑給補上了
“這位爺,您放心,如果是咱們鋪子的問題,責任肯定會負的,不過小熬人想再多問上幾句,才能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知道大爺買的是什麽東西?”
錢阿三眼睛轉了轉,手一指,指向手工餅幹,說道:“我就是買這個”
“行,請問大爺買了多少”
“我買的可多了,足足一大袋”他兩手畫一個大圈,表示好大一袋,心想吃這麽多,所以晚餐吃不下,應該合理吧!
“這麽多呀,那是五盒還是十盒呢?”
怎麽這麽羅唆?錢阿三眉頭一沉,自然是往多的地方說,“十盒,我買了整整十盒”
“不知這位爺花多少銀子?”
“那麽久之前的事兒,我哪裏記得了?”他想起給銀子的大爺說,這家鋪子的東西貴得很,光一盒糖就要二兩銀子,他心底合算一下,開口道:“大概是一、二十兩銀子吧!”他揮揮手,滿臉不耐
“那夥計是用什麽東西給您裝的?”
“不都說了,是盒子嗎?你這是在套我的話?”
美貌婦人說完,看阿興一眼,讓他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