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月琉璃01
等見到故清清的時候,施青才明白莊白方才用“天上地下最幸運的幸運兒”來形容他是什麽意思。
故清清,父親和母親都是天界的神仙,生下來就有旁人修都修不來的神格。除此之外,由于他的父母雙方都極有威望和勢力,所以即使故清清不認真修煉,旁人也都會敬他幾分,沒人敢招惹他,有做小霸王的潛質。
不過故清清性子溫和,別人進一步他就退一步,是個十足的軟綿花團子,小時候又長着一張玉雪可愛的臉,實在做不了小霸王,只願意纏着楚玉哥哥,做了個小小跟屁蟲。
楚玉那時候年紀也不大,雖然身形長成了,心智上卻還不是很靠譜,還是少年人的心性,上天入地帶着個小團子沒少出錯,不過被這麽粗心大意地帶着,故清清還能長大,可見是真的有點功德在身上。
即使現在在地府裏當個閑差,故清清還是把十殿搞得舒舒服服的,設宴設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桃花林裏,一條清溪穿過,施青他們到的時候,他正挽着褲腿坐在溪邊邊玩水,邊指揮手下抓魚,一截小腿在溪水裏,像是玉璧。
這頓晚宴并不奢華,但處處用心細致,用的食材都很新鮮,一群小鬼們熱火朝天地準備,清蒸的油爆的紅焖的,熱晃晃的鍋氣就在眼前,不間斷地将菜呈上來。
施青食指大動,然而夢中的正主就在眼前,她也沒忘記詢問在塔上做過的夢。
聽了她的敘述,故清清微微愣了一下神,露出了有些懷念的神色,道:“好久遠的事情了。”
“所以我為什麽會夢到這些啊?跟裏面的魔頭沒有關系嗎?”
“哦,應當是沒有關系的。”故清清只看了一眼,侍女就上前舀了一碗桃花粥給他。
“為了防止戾氣逃逸,塔尖上面用了跟寶月琉璃一樣的材料做了琉璃鏡面,因為都出自我的手,所以可能沾上了我的一些記憶,不用在意。”他沖着事情端起酒杯,“賠罪了。”
“這倒是沒什麽。”施青松了口氣,緊接着有些好奇道:“所以你是真的被那人拐走了嗎?”
“哎呀,這事兒就是,哎,怎麽說呢……”故清清臉上現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紅暈,“我是跟他走了,但是也是件好事的啊。如果我不跟着言向雲走,楚哥和言向雲也不會認識的嘛。”
施青筷子上剛夾到的一塊排骨掉到桌面上,她快速地把小倌的臉和言向雲的臉比對了一下,發現果然五官有些相似。幾千年過去,言向雲的臉已經跟還是人的時候那張青澀的面龐很不一樣了,施青一時沒能認出來,現在意識到原來是言向雲之後,徹底地放松了,道:“看來是虛驚一場,大水沖了龍王廟。”
故清清跟言向雲的交情都有幾千年了,雖然交情的開頭不太友善,以言向雲拐走故清清開始,但看得出在那之後,他們的關系确實不錯,寶月琉璃那樣的寶物,故清清說拿就拿出來了,不過是從溪水裏取出來的,是個玲珑剔透的、形似半個頭盔的東西。
故清清将寶月琉璃遞給施青,道:“不用擔心,雖然前世的事你本人已經不記得了,但就事實來說,也算是得見故人。
“等你出來之後,前塵往事,塵歸塵土歸土,再也奈何不了你了。
“一切順利。”
無論陰間陽間,萬事萬物皆有因果,經過上次修改生死簿未成之後,他們就謹慎起來,要先把施青的魂魄病症醫治好,然後再來修改生死簿上面的數字。
施青慢慢将芙蓉鎮結下,想着方才故清清的一番話,得見故人,塵土各歸去,不知道為什麽,她居然在為自己完全不記得的記憶和人而舍不得。
她想到這裏,擡頭卻發現莊白和李旦的神色也不是很好看,勉強笑了笑,“怎麽都這副表情,送我上刑場麽?”
“別害怕。”莊白也不能回答她更多了,“你會在裏面看到我,不會有事的。”
“你說這話真的就要吓死我了。”即使感覺大難臨頭,依然不能擋住施青想要調戲莊白的一顆心,她摸了摸莊白的手背,說道:“好啦,一回生二回熟,我去看看你之前是什麽樣子,很快就出來了。”
想到自己即使在寶月琉璃裏看到,出來也還是會徹徹底底地忘掉,她心裏多少有點遺憾,她牽起莊白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很輕地親了一下,“看在我要做這麽重大的事情的份上,等我出來,讓我請你吃飯。”
說完這些,沒等自己臉上開始冒煙,施青立即把寶月琉璃戴到了頭上。随後身子一軟,施青感覺自己被人架住了,沒有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随即便失去了意識。
她是被吵醒的。
施青睜開眼睛,視線裏全都是烏泱泱的人,空氣裏難聞的味道直沖腦仁。
這不僅僅是人身上的汗馊味,還混着肉塊腐爛的味道,像是爆發瘟疫或饑荒後大批流民死亡後會産生的味道,她低頭一看,衣衫破破爛爛,似是乞兒。
随即向四周環視一圈,但由于她現在是個不超過十歲的孩童,視野實在有限,只能看到挨擠的人牆。
依照施青的本意,她肯定是想往人群後面擠的,退到邊緣還方便呼吸一點,然而她控制不了這具身體。
施青心道:“是了,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改變不了,只能跟着身體的主人動作了。”
身體的主人似乎非常迫切地想要向前,動作靈活得很,被推來搡去的也沒摔倒,反而像一尾游魚,靈巧地在人群裏穿梭着向前。
視線在不停地轉,等身不由己的施青已經感覺有點暈之後,她們終于擠到了最前面。
烈日曝曬,刑場上立着四根巨大的鐵柱,數條鐵鏈垂挂下來,緊緊地鎖住中央的那只神鳥。
施青瞳孔緊縮,下意識地認為那是莊白,但仔細一看,發現引頸受戮的這只神鳥毛色像是晚霞的紅,與通體雪白的莊白不同。
不是莊白,難道是楚玉?
雖然沒見過楚玉的面,但自下地府以來,楚玉這個名字總是被提起,此時在陌生的夢境裏,也像個相熟的人一般存在了。
施青心中奇怪道:“這是什麽情況……楚玉怎麽會被這樣一群烏合之衆捉住?”而且凡人會覺得這樣四根鐵柱再加上十幾條鐵鏈堅不可摧,但那可是神啊,施青是親眼見過神的力量的,這樣普通的俗鐵,即使是受傷瀕死的神鳥,也是能掙脫開的。
難道有人給楚玉下藥,禁锢了他的力量?
與此同時,日頭慢慢地攀到了頭頂上,日晷的影子指到了午時的正中央。
施青仿佛聽到空氣中“咔噠”一聲響動,就像是這裏所有的人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機關,而在這一刻,這個機關啓動了。
像是得了指令,人群忽然躁動起來,而刑臺上的那只神鳥似有所覺,終于緩緩張開雙目,即便是現在,它那雙眼睛裏依舊是流光溢彩的,只不過光波晦暗難明,施青感覺自己的胸口窒了一下。
心髒正在狂跳,下一刻,一直懸挂在神鳥上方的紅布被扯下,一柄雪亮的刀在日頭下發出森森的寒光。
這是要斬掉一個神明的頭?施青簡直要叫出聲來了,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楚玉這是在做什麽?他為什麽不動?施青快速地在他身上找可能束縛着他的東西……
人群躁動得愈加明顯,一個領頭的青年忽然喊道:“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聲波如浪頭般散開,人群應和着如同祈福的禱詞。
“穢氣分散,時和歲稔……”
第一次天災!施青頭腦中忽然蹦出這個猜測,歷史上記載的那次莫名消失的大天災,難道跟楚玉有關麽?
就在這時,施青感覺自己的身體忽然奔跑了起來。她本身并沒有想跑動的意思,一定是這具身體主人的動作。
她撥開衆志成城的人牆,前面無人阻攔,只有行刑的兩人執鞭站在臺上。
施青心內第一個念頭是:身體的主人瘋了嗎?
第二個念頭則是:來得正好,我要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具身體如同一枚橫沖直撞的炮仗,直直地向臺上發射,刑臺上的人看到,不耐煩地把她往下趕:“下去,別添亂!”
他們可能以為這乞兒是想上來搶神鳥的第一口血,也沒多在意,只是把她向下推,但這乞兒不知從哪裏爆發出來的力氣,掙脫了他鐵拳一樣的手,彎下腰從他□□裏鑽了過去。
“抓住她——”
鞭風揚起,鞭子落在尚且幼嫩的皮膚上,瞬間皮開肉綻,但她絲毫未停,如一頭靈活的、拼死的小豹,眨眼間便到了楚玉身邊,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揭神鳥額頭上貼着的一道花钿。
施青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或許是這東西束縛住了楚玉。
沒想到這小孩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來壞大事,行刑人暴怒,一人沖上前來,死死将她鉗制住,小孩一口咬在那人的手臂上,但那人硬是沒有松開她,而是掰着她的頭轉身,似乎想把她扔下臺去。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着的神鳥發出今日第一聲哀鳴。
施青感覺到這具身體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一道暴烈的風直沖面門而來,鞭子已經重重掃了上來,視野瞬間一片猩紅,随即,這具身體痙攣着彎成一只蝦米。
——她的眼睛傳來一陣劇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