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樓
此時是地府的黃昏時分,太陽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使這裏的光線格外暗淡。
二人走出羅漢塔,見有一頂金色的轎子正等在外面,一個貌美的女鬼上前一步,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福禮,送上一張拜帖。
拜帖落着十殿的款,“歡喜殿”三個字被十殿主故清清寫得旁逸斜出,莊白一目十行地看完,道:“十殿主邀請我們去晚餐,他說要把寶月琉璃交給我們。”
“言叔的口信好快。”
“怎麽樣,想去嗎?”莊白把花箋折起,問道。
他看得出施青的狀态不是很好,塔頂上的夢似乎吸走了她本來就不多的精力,于是補充道:“如果你累了,我自己一個人去赴約也是可以的。”
“沒關系,”施青沖莊白笑了笑,“這點禮數還是要有的。”
二人上了那頂金色的轎子,轎子穩穩地升起,施青掀開簾子,看到外面裏拔山兮的六名美麗的女鬼,咋舌道:“十殿主也太會享受了,連擡轎子的都是美嬌娘。”
莊白笑道:“十殿主是天界的神仙,喜歡享樂,他手下的十殿是功德圓滿之人才能進的,在那裏的鬼魂沒有人想去投胎。”
果不其然,轎子剛進十殿的地界,滿眼便是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街上熱鬧非凡,四殿的鬼們對李旦的轎子逼之唯恐不及,視李旦為洪水猛獸,但是這裏的鬼卻仿佛非常愛戴他們的十殿主,簾子拉得緊緊的,施青坐在轎子裏,代收了許多丢進來的、送給十殿主的花。
待又被砸了一束滴着水的茉莉之後,施青拉開了簾子,路上的鬼們見裏面坐着的不是十殿主本人,而是他的客人,收斂了許多。
施青看着街上氣派的建築,忽然看到一棟很眼熟的木樓。她叫住外面随行的女鬼,“姐姐,停一下!”
莊白順着窗口望出去,施青卻來不及跟他解釋,還未待轎子停穩就跑了出去。
施青走進那棟樓裏,四下張望,抓住門口的一個看門鬼問這裏是做什麽生意的。
看門鬼咧開鮮紅的大嘴,道:“姑娘是新下來的吧,這地方是言樓。”
言樓,文人雅士們清談聚集之地,倒是與夢裏的不一樣。
“這裏有什麽不對勁嗎?”莊白問道。
“也不是。”施青撓了撓頭,道:“在剛剛的夢裏,我夢到過這個地方,不過看到這裏是一座戲樓。”
“那是不可能的!”看門鬼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很篤定地說道:“我都在這地方看了幾百年的門了,一直都是言樓,沒開過什麽戲樓。”
莊白問道:“這種規制的木樓并不算少見,你夢裏看到的跟這個一模一樣嗎?”
施青先是下意識地點點頭,然後又猶豫了,視線從房頂一直向下,忽然想起了什麽,向着裏面走去,看到那扇通往後面的側門時,終于篤定了:“是一樣的。”
可是雖然篤定,施青卻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在夢裏這個地方是個戲樓,在這個地方卻是一棟不相關的言樓呢?
“因為這事實上并不是同一棟建築。”莊白忽然開口,說道:“你看到的戲樓開在陽間,而這個地方是地府,看上去一樣,實際上是兩棟建築。”
“對啊!”施青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這麽簡單的事情,她卻忽略了,“不過這兩座樓細微之處都一模一樣,可見如果在地府重開這座樓的不是之前的老板,也是在陽間戲樓裏待過的人了。”
莊白摸出一卷黃色紙錢,遞給看門鬼:“能否見一下這裏的老板。”
看門鬼掂了掂手裏的錢,咧開嘴笑了,指着角落裏的一張桌子,“那個就是我們老板。”
二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背影。
上前後,施青才發現那人居然是個女子,見有來人,女老板倦怠地一擡眼,神色間卻愣了一下。
施青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拉過莊白問道:“您是不是見過他?”
女老板眯着眼睛仔細打量,半晌後,搖了搖頭道:“不曾。”
她态度不似作為,施青坐下後,又換了種問法:“那是否見過一位與他相似的男子?”
這一次,女老板倒是沒猶豫,輕輕點了點頭,視線仍落在莊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說道:“剛剛看到這位公子的時候,我就晃了一下神,實在是太像了。”
施青支着手臂:“能否請您說得詳細一點?”
“你想知道什麽?”老板說話聲音極軟,調子勾起,活脫脫像是唱過戲的人。
“關于那個人,您還記得多少,想請全部告知。”
老板目光在二人臉上流連:“你們是他什麽人,為什麽想知道這些?”
莊白道:“此次前來,是來尋一位家族長輩的舊事,家中正在修編族譜,這位長輩少小離家,關于他的事跡只能從旁打聽了。”
或許是莊白長得實在太像是那位,這番話很有說服力,老板相信了,說道:“告訴你倒是沒有問題,只不過我知道的确實不多。”
“我從小就被養在樓裏,死也是老死在樓裏,從我第一次登臺演出,到我唱完最後一場戲,中間隔了将近四十年,這四十年的時間裏,我只見過他四次。”
施青忍不住問道:“十年一次?”
“不錯,十年一次。”老板給了肯定的答複,繼續說道:“可我每次見到楚公子,他都與初次見面時別無二致。我從一個花兒一樣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逐漸力不從心的老人,可他卻始終都一樣,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地坐在那裏,帶着一個好像永遠都不會長大的小孩。有時候我想,如果那個人不是我的幻覺,就一定是神仙下凡來了。”
施青抓住了關鍵詞,神仙下凡。
老板所說的一番話,都證明了施青方才并不是做了一個無厘頭的噩夢,那個夢境裏的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莊白卻忽然問道:“你說他姓楚,可知道他叫什麽?”
女老板聲音嬌柔,清清脆脆吐出兩個字:“楚玉。”
見莊白的臉色微微有變,施青偷偷咬耳朵問道:“怎麽了?你認識?”
莊白也小聲回:“楚玉是上一代的神鳥。”
施青沒忍住,直接:“啊?”
“既然你知道楚玉,那你知不知道他之前有一個小孩?”
莊白思索了片刻,說道:“神仙長大的過程是很漫長的,你看到的小孩,實際年齡未必小,跟楚玉也未必是長輩和小輩的關系。”
“你的意思是,也有可能是朋友?”施青想起那小孩在地上撿糖豆舔糖霜的樣子,有些語塞了。
老板插話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楚公子第三次來看我的戲的時候,那小孩走丢過。我倒是頭一次見楚公子那麽着急,戲都沒聽完,直接就出去了。”
施青又有些激動了,這跟她見到的場景是一樣的:“然後呢?”
老板說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又過了十年,他還是帶着那小孩過來了,想必是找到了。”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但老板這裏實在問不出什麽信息了,她畢竟跟楚玉也沒有正經說上過話,知道的東西實在有限。臨走之前,施青忽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又問道:“為什麽會在陰間建一個跟陽間一模一樣的樓?”
“我這人念舊。”老板笑道,“再說了,在底下拿到商戶的身份,就能一直留在十殿,比去人間投胎好多了。”
二人行至街上,重新坐上轎子,莊白道:“我可能知道跟着楚玉的小孩是誰了。”
方才還在言樓裏的時候,施青就發現莊白似乎若有所思,可能是不方便被老板聽到,所以出來才說。
“那個小孩,十有八九是十殿的殿主故清清。”
施青的表情空白了幾秒,終于發出了一聲情真意切的:“哈?”
她追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故清清,連續幾百年被評為天界最幸運的神仙,名氣還算大。”莊白笑了笑,“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有楚玉這樣一個認下的哥哥。那般的人帶着他,他自然是天上地下,沒什麽煩惱的。你見到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