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01
莊白拉過施青的手臂,輕輕地将袖口向上挽,露出小臂。
咬破手指後,他在施青的手臂內側畫了一道龍章鳳篆,鮮紅的血液在潔白的皮膚上流淌,最後一筆完成,莊白提起手腕時,整道符咒發出淡淡的金光,瞬間便滲入了皮膚,在皮膚裏面變換着形狀,最後抽出幾道細絲,凝成一道半枝蓮的形狀。
潔白柔膩的皮膚下透出鮮紅纖細的花,分外好看。
在那一瞬間,施青的心髒停跳,胸腔中空蕩蕩的難受,緊接着,一道陌生的心跳聲響起。
咚。
咚咚。
施青擡頭,伸手摸向莊白的心口,這才确認,那是他的心跳。
“還難受嗎?”
施青下意識地回答道:“不難受。”她回答完才發現,莊白方才壓根沒有張嘴。與此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胸腔被另外一種情緒侵入,但是那團情緒霧蒙蒙的,隔着紗,她想要探尋卻怎麽也看不清楚。
“我打開了一部分權限。”莊白似乎聽到了她心裏的問題,“這樣剛剛好足夠了。”
在孫宛之和江夏看來,這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似乎一直在“含情脈脈”地注視着,江夏又吹出個泡泡,酸酸地嘆了口氣,孫宛之趁她還沒說出什麽,在她頭上敲了一記。
莊白這次開口說話了:“我來給你們打開通道。”
施青壓根沒去認真聽他說了什麽,她新奇地體會着身體裏發生的變化,心跳的速度,血液的溫度……這些平平無奇的生命指标,切身體會到時,原來這樣清晰而暧昧。
莊白在地上尋了一塊石頭,用尖頭的那面在牆壁上畫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入陣符。在畫最後一筆之前,莊白注視着施青,道:“不用擔心,我在外面能看到,有危險會立即把你們拉出來。”
“好。”施青說道,說完之後發現另兩人正奇怪地看着自己,江夏好奇道:“你自言自語什麽呢?”施青笑着搖了搖頭,揣緊了跟莊白的秘密。
三人進入陣中,初時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腳下的路在隐隐發着白色淡光,指引他們繼續向前,沒過多久,能看到前方有一個洞口,朗朗的讀書聲傳來。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
施青擡腿邁出最後一步,忽然膝蓋窩一軟,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歪,“咣當”一聲,筆架被掃落,施青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麽就伸手去接,烏漆麻黑的毛筆筆頭在衣袖上劃了長長的幾筆。
施青忽然止住動作,感覺到十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有兩人在拼命向自己眨眼使眼色。她定睛一看,其中一個人還在向自己做口型:是——我——
而另一個人則神情呆滞,顯然也沒搞清楚狀況。
他們身穿校服,頭發束起,是學院書生打扮。
施青低頭一看,白色的校服,再擡頭一看,夫子所坐的講臺後挂着一枚牌匾,上書四個大字:春風化雨。
“孫喬,你在做什麽!”夫子的聲音從臺上傳來。
施青沒動,旁人卻全将目光聚集到她身上,施青忽然意識到可能是在叫自己,剛想站起來,“孫喬!”夫子又喝了一聲。
方才瘋狂向施青做表情的孫宛之猛地站了起來。施青松了口氣,翻了翻自己面前的書,上面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鄭禮。施青默念了一邊自己的名字,做好了被提問的準備。
夫子撫着胡須,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指着書:“你來說說,正心、誠意、致知、格物,何意?,何意?”
孫宛之支支吾吾的,半天沒崩出來一個字,擡頭看到夫子一副你快點去後面罰站吧的表情,非常自覺地拿着書去後面罰站了。
“南天,你來答!”
前排一道身影站了起來,施青、江夏,甚至還有正在往後走的孫宛之都回了頭,去看站起的那人。
那道身形纖長,站姿也筆挺,像是在抽苗拔高還來不及長肉的少年人,但只有施青他們三人知道這其實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女。
施青原本以為南天會立即侃侃而談,就像電視劇裏那些鋒芒畢露的天才,但南天站起身後,沉思了一會兒,這才開口。
她并沒有刻意壓着聲線,非常自然地用着自己的聲音,與施青當時在山上聽到的成神後的南天的聲音很像,都是冷靜自持的調子,只是年紀擺在這裏,稍顯稚嫩。
施青拿起手邊的書看了看,見學的是《大學》,想來這裏的先生教的也是最正統的四書五經,可是南天條分縷析間,闡述已經頗有後世陽明先生‘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的意境了。
果然,她甫一講完,話音還沒有落完全,夫子便對她大加贊揚。
然而顯然南天的人緣并不好,施青聽到有人用旁人聽得到的聲音“竊竊私語”:“說的再厲害有什麽用?還不是沒中榜,灰溜溜回來繼續跟我們一起念書!”
“我表兄今年都中了,他說考題沒那麽難的,南天那麽厲害,肯定是當時緊張了沒發揮好,再多考幾次也能考上的嘛。”
聽着這些人的挖苦,施青心道:“人家哪裏是沒考上,人家的名字在榜首挂着呢,要不是因為性別歧視,你們以為她還能在這兒被你們這些宵小之輩議論?”
她看向南天的側臉,只見還是一樣的面無表情,臉上既沒紅也沒白,壓根沒把別人的話聽進心裏去。
南天拂拂衣袖,正要坐下,忽然動作頓了頓,依然站在那裏。
下一秒施青也注意到了,有人弓着身子,悄悄從門口溜了進來,借着南天吸引着夫子的注意力,想要偷偷回到自己座位上。
“咦,是他。”
莊白的聲音忽然響起,吓了施青一跳,施青略心虛地趴在桌上,跟莊白加密通話:“你認識他?是你的朋友嗎?”
可是聽莊白話外的意思,他并不知道這位朋友會出現在這裏,也就是說,莊白不是在這個時間段認識他的,一個人總不能以同樣的相貌活幾百歲,除非是神仙。
施青在心裏分析了一通,莊白贊同道:“沒錯,确實是這樣。”
施青忍不住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只聽莊白語氣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難怪商闕在天界總是追着南天,原來兩人是在這裏認識的。”
看樣子,是遇到熟人了。
聽到有八卦,施青把耳朵豎了起來,同時問道:“他現在有做神仙的記憶嗎?還是洗掉記憶投胎來人間玩的?”
莊白道:“這只是商闕一縷分出去的神識,不是他的真身,自然是帶着記憶的。”
莊白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當時天界正在為某某天尊慶祝誕辰,慶祝的宴席如流水,從南天門一直擺到西王母的瑤池,神仙們在長桌前推杯換盞,吃飽了便無聊,又不能提前離席,為了打發點時間,商闕便拉着莊白,讓他也分出一縷神識下人間去玩玩。
可惜無論商闕如何哄勸,莊白的回答都是斬釘截鐵的兩個字:“不去。”
商闕覺得自己這兄弟簡直是不可理喻,明明是被從人間撿回來的,但是又好像對人間一點留戀都沒有,這些年來就沒見他下去過。不過他也懶得再勸了,自己下了凡間找樂子。
所謂天上一天,人間數十年,不過是打個酒盹的功夫,商闕的神識在人間就舒舒坦坦地過了二十多年。
不過商闕醒來之後,對這段人間的經歷鮮少提及,莊白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莊白暗暗地跟施青講着當年的事情,施青聽得津津有味,一時入了迷,夫子的一聲怒喝吓得她一個激靈。
“商少鵲,你又遲到!”話音未落,一本書便擦着少年的耳朵飛了過去。
偷偷摸摸想要溜到座位上的商少鵲無奈,被發現之後倒也不躲不藏了,站直了身子。
夫子冷笑道:“你還知道來上學啊,我以為你今日在家裏請先生呢。”
商少鵲一臉無辜:“我只有您一個先生,從來沒拜旁人為師的。”
夫子捂住心口,手啪啪地拍着一旁的一沓試卷:“你別在外面說是我的學生,我當不起!你看看你昨日給我交上來的作業,錯字一籮筐,狗屁不通,居然敢罵至聖先師孔夫子!”看得出這位先生很推崇孔夫子,提到名諱時還向天拱了拱手,拱完手之後才繼續罵:“快快快,你還是先出門左拐,去啓蒙書院裏報到吧!”
這就看得出人緣的好壞了,方才南天站着,嘲笑譏諷聲差點掀了屋頂,可是現在商少鵲被夫子這樣指着鼻子罵,堂中鴉雀無聲,居然沒有一個人跟着起哄。
商少鵲撿起砸在他腳邊的書,頗愛惜地拍了拍灰,非常自覺地滾出去了。
施青很震驚:“不是神仙嗎?不是下凡就該聖光普照力壓衆人嗎?怎麽聽夫子的數落,他這般不中用?”
莊白也很無奈:“商闕是武神,平日最恨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