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彼岸01
如果從上向下看,絕境帶就如同一圈黑膠唱片,那是純粹的如沼澤一般的黑色,能把任何試圖試圖越獄的鬼魂吞噬。
被吞噬的鬼魂并不會死,他們只會被拉入沼澤,陷入沒有止境的窒息,直到殿主在某年某月想起來,派小鬼在絕境帶中打撈一圈,他們才能再次重見天日。
不過有的殿主記性不好,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想起來一次,比如四殿主李旦。
莊白走入絕境帶時,腳剛踏上去,整個絕境帶就開始波動起來,被困住的惡鬼們低啞地嘶吼,地面上煮餃子似的翻滾出瘦骨嶙峋、白花花的手臂腿腳。
“啪”的一聲,一只膽子大的惡鬼從莊白腳邊伸出手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莊白的褲子,想要借着力從絕境帶中攀爬出來,但下一刻,他仿佛被莊白的皮膚灼燒到一般,蒼白的皮肉滋滋冒煙,仿佛腐壞的果皮一般飛快地脫落下來,露出森森的指骨。
那惡鬼發出一道痛苦得變了調子的尖叫,縮回了變成白骨的手,一邊惡毒地咒罵着,一邊重新沉回了絕境帶的沼澤中。
不知是不是那鬼方才的嘶叫聲過于巨大,整個鬼蜮沉寂了一瞬,緊接着觸底反彈,喧嚣的沸聲喑啞着蕩漾開來,然而莊白充耳不聞,穩穩地緩步上前,時間在這裏不規則地流動,不知走了多久,莊白終于看到了兩個人影。
李旦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走過之處衆鬼跪伏,絕境帶的惡鬼不敢動殿主,眼珠子卻快速地滴溜溜轉,對那個跟在李旦身後的少女垂涎欲滴。
少女嬌嫩的皮肉仿佛清晨的栀子,偏偏這朵栀子是個好奇心強的,即使被帶到這種地方,依然忍不住東張西望,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衆惡鬼眼中就像一塊鮮美肥膩的肉,衆鬼的嘴巴都忘記閉上,口水吧噠吧噠地向下掉,可是他們一個個眼露綠光,卻沒一個敢上前。
李旦手腕處系着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栓在後面少女的手腕上。
——從背影就可以看出,那少女正是駱詩。
李旦雖是閑庭信步般悠然邁着步子,可不知為何駱詩在後面緊趕慢趕小跑着都追不上,李旦絲毫沒有照顧到落在後面的少女,步伐依舊如常,絕境帶本就如同沼澤,濕軟難行,駱詩又忍不住東張西望,于是在後面跌跌撞撞,幾次摔倒。
莊白跟上去時,駱詩正好又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發現繩子拽不動,李旦這才停下來,不耐煩地抱着手臂等着,看駱詩艱難掙紮着想要站起來,李旦冷眼旁觀得像塊石頭,動也不動,絲毫沒有要上去幫把手的意思。
駱詩可能已經習慣了,摔倒後也沒求助李旦,她依舊很好脾氣地說讓李旦等一等,然後自己想要站起。
駱詩被凍僵的手指按住冰冷潮濕的地面,只是這地方實在邪門,她壓根用不上力,全身就像是在夢中一般軟成了一團沒出息的棉花,她擡頭看了一眼不耐煩的李旦,咬着牙想要掐自己的大腿一把,好讓它們恢複點知覺,可是還沒來得及擰疼,就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一片淡淡的陰影遮住了鬼影重重的紅光,那人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駱詩擡起頭,看到來人的面孔後愣了一下,随即說道:“咦,是你!”
李旦難得地沒見到莊白就冷嘲熱諷,他壓根就沒說話,還是抱着手臂,側面對着莊白和駱詩,一言不發地看着莊白将駱詩拉起來。
莊白問道:“你認識我?”
“謝謝。”駱詩禮貌地說道,“不認識,但是記得,你和一個女生當時來醫生的值班室裏找我。”
“你當時在?”莊白在口袋裏摸了摸,好巧裏面還裝着一包紙巾,他把紙巾遞給駱詩,說道:“不好意思,我沒找到。”
駱詩接過紙巾,一邊仔細地擦自己沾了泥漿的手指,一邊說道:“是呢,确實不好找,我當時被封在玩具熊的眼珠裏了,我看你當時看了什麽東西就沖出去了,好像很着急,事情解決了麽?”
雖然莊白是第一次見到這一世的駱詩,但他發現駱詩與謝靈山帶回來的小女孩性格極其相似,看人的時候都是笑吟吟的,說話也不緊不慢,着急不起來的樣子。
莊白說道:“解決得不是很順利。”
“啊。”駱詩真心實意地遺憾說道,“那怎麽辦,有辦法補救麽?”
“我來就是找他補救的。”莊白這樣說着,只見駱詩伸手去拉李旦的袖子,手指還沒碰到,李旦便跟背後長了眼睛似的一拂袖,沒讓她碰到。駱詩也不生氣,說道:“他是來找你的。”
“我知道。”李旦不鹹不淡地回答,看了莊白一眼,“她情況怎麽樣了?”
莊白大致說了一下施青目前的情況,說到施青性命無虞,也沒見李旦松口氣,說到施青魂魄離體的病症,李旦也依舊無動于衷,只是點頭道:“我知道了。”
莊白:“你這邊準備好需要多久?”
“一個月。”李旦簡短地說道,“一個月後我給你消息,你直接把她帶下來。”
雖然平時的李旦也不讨喜,但是現在的李旦有些過于讓人讨厭了,莊白覺得很有可能是駱詩在場的原因。雖然李旦不說,但莊白也知道駱詩的事情變得有些棘手,因為很顯然,不同于那些一旦投胎就把在地府裏發生的事忘得幹幹淨淨的人,駱詩就像是有了抗藥性,她的魂魄中開始殘留記憶了。
要洗去她的記憶再把她送去重新投胎是挺難的,估計得讓李旦頭疼了,莊白也不欲在這裏久留。
于是莊白交代完這件事就跟兩人道別,轉身便要回去,但還沒邁開步子,駱詩就偷偷抓住他手臂,莊白疑問地看了她一眼。駱詩很好脾氣地對李旦說道:“等一下我,很快的。”
說完,駱詩便拉着莊白往一旁走,李旦沒說同意但同樣也沒反對,只是繼續無動于衷地站在原地,手腕上的繩子倒是被放出了更多。駱詩拉着莊白走了一段距離,回頭看了看,覺得李旦應該聽不到了,這才停下來。
這是四殿的地盤,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李旦的眼睛和耳朵,不是走遠一點就能解決的,不過莊白覺得沒必要提醒她。
駱詩很警惕地把頭湊過來,用氣音小聲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他叫什麽?”
莊白略微有些不可置信:“……你不知道?”
駱詩抓了抓頭發:“我被他救出來的時候就問了,但是他不告訴我。”
“他叫李旦。”莊白絲毫沒猶豫,直接告訴了駱詩,怕她不清楚哪兩個字,又補充道:“木子李,早晨的旦。”
駱詩小聲重複了一遍,望向李旦的方向,見他背對着他們,肩背閑散地微微落下,完全沒關注着這邊的樣子,然後才說道:“我之前跟他是不是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了,駱詩當年并不叫駱詩,她姓林,十二三歲時就被謝靈山買了回來,那天莊白和謝靈山一起去鎮上喝酒,夜裏慢悠悠地往回趕,夜黑風高的,正好碰到一個小姑娘被老鸨薅着頭發要被拽回青樓裏去。
那時雖然戰事仍未停歇,但謝家軍将敵人死死地控制在關外,因此大寧內的百姓慢慢地走出戰火的陰影,整個大寧的煙火人情已經再度有了春風吹又生的态勢,煙花柳巷地便是恢複得最快的産業之一,醉生夢死可謂一樂,青樓生意火爆得很,老鸨們買姑娘也是不遺餘力。
此時謝靈山已經不再是那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年紀了,她即使想管,也不可能救得下全天下的可憐人,也逐漸學會了袖手旁觀。
只是那日見到的小姑娘卻有些不同尋常,從老鸨的罵罵咧咧中可以大致聽出來,這小姑娘是偷偷溜走的,可惜沒成功,被小倌看到給老板娘通風報信,這才又被抓了回來。
被薅着頭發走了一路,若是尋常的青樓女子,要麽撒潑打滾耍無賴,要麽覺得羞憤難當淚灑當街,總之應當是出不太和諧的大戲,但是這個小姑娘卻不太一樣,被薅得呲牙咧嘴的,但是仍然沒叫疼,說話還是輕聲細語的,跟老板娘好聲好氣地商量,想讓她動作輕一點。
老鸨見她這樣,更加覺得她不知悔改,再斜眼一看,這小姑娘見她跟自己對視,居然還沖自己笑了笑。
“你這死丫頭,不知羞恥,不知悔改,不懂感恩!遲早讓老娘賠死!”她揚起手來,随便又痛快地賞了她一個嘴巴。
她手上帶着金的玉的各種扳指,這一掌扇下去,掌風都能聽見尖嘯,重重地打在小姑娘嬌嫩的臉上,一下就給她刮出好幾條血痕。
謝靈山雖然沒打算管,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站在長街對面靜靜地看着。莊白也跟着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