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
施青筷子裏夾着的一片羊肉掉在了桌面上。
不是,大哥,我問你了嗎!
莊白把紙抽拿過來,放在施青面前。施青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這是不是挺機密的,告訴我合适嗎?”
“有什麽不合适的。”
施青一手捂住心髒,“好好好,好哇。”
她顫顫巍巍地又撈了幾塊蝦滑,然而在即将放進莊白盤子裏時,卻忽然穩穩地定住了,她擡起頭問:“她是你第一任主人嗎?”
莊白不得不承認,施青這個人雖然平時大大咧咧的,跟熟人在一起的時候很像缺根筋,但實際上,她卻是敏銳得可怕的。
莊白搖搖頭,道:“不是。”
施青都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松口氣了,她道:“還好不是。”
莊白追問:“為什麽?”
“謝靈山當然很好啦。”施青神情間又恢複了正常,“何止是很好,簡直是傳奇。但是像她那樣又有能力、又有很多責任要承擔的人,很容易忽視你的,而且如果你當時需要依附,就會下意識地模仿她看待問題和對待世界的方式,就像人類的幼童會去模仿父母一樣。”
莊白沒有說話,施青把紅薯片下進鍋子裏,把火開得小了一點,繼續說道:“謝靈山是個偉大的救世之人,是悲情的殉道者,如果你真的學了她,那就太可怕了。”
她又補充了一句:“尤其是現在,當今是和平年代,不需要你殉道,所以你還是有個能教你獨善其身的主人比較好。”
莊白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她的話,微微笑着道:“很有道理。”
“是吧。讓我做心理疏導可是很貴的,別的可以不信,人民幣還是要相信的。”
兩個人吃吃談談,時間過得就飛快,這頓火鍋吃了将近兩個小時,一直到三點多才散攤。
吃完之後,可能是說了太多的話,也可能是因為心情放松下來了,施青又感覺有點困,于是又回房間睡了一覺。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紅霞透過窗子照進房間裏,當真是霞光萬道,如同鳳凰華麗的尾羽。
施青走出房間的時候,莊白也正站在院子裏看晚霞。
午飯結束的時間太晚,兩個人都還沒有饑餓的感覺,于是就用青菜和火鍋底料煮了一點簡單的挂面。施青從庫房裏收拾出一張短腿的小木桌,用清水抹了抹,支在院子外面的門口處,一邊吃面一邊看夕陽。
面吃得很快,看晚霞卻是看得很慢的,直到日頭慢慢下去,鄰居們也都紛紛拿着小馬紮,坐在各家門口,開始了每晚固定的娛樂活動——聊閑天。
平日裏都是莊白出門置辦物品,跟鄰居們混個臉熟,這些大爺大媽們都沒看到過施青,今日終于見到真容,逮住她就開始問西問東,很有些要把施青家裏幾口人、田裏幾畝地、年方幾何何處讀書小學時班主任是誰都問個遍的架勢。
莊白聽着施青侃大山,見招拆招還有空見縫插針,人話鬼話都說得蠻溜,哄得這群大爺大媽們喜笑顏開。
莊白只聽了一會兒就碰了碰施青的膝蓋,施青小聲問他怎麽了,莊白指了指不遠處的河灘,說道:“我想去哪裏走一走。”
一個老太太正在繪聲繪色地講她年輕時候大戰隔壁王翠花的故事,施青聽得津津有味,并不想離開,于是她道:“去吧。不過八點半前要回來,我們約了小王他們去看燈會。”
這些村裏的老太太們嚼了一輩子舌根,說話那叫一個舌燦蓮花。此時夜色漸深,陰風陣陣,撩動了施青想聽鬼故事的心緒,于是在施青的提議下,這條街講故事第一名——也就是跟施青對門的鄰居,開始講起了鬼故事。
這老太太被施青恭維了一晚上,很有些好好展示口才的意思。她攏了攏頭發,看到施青期待的眼神,滿意地清了清喉嚨,開講道:
“這個事情是真事兒,我小時候啊,隔壁住着個老太太,這老太太性情很古怪,對兒子和兒媳都很苛刻,只愛養貓……有一天,老太太跟自己兒媳婦吵架了——”
施青托着腮聽到這裏,說道:“老太太自殺了,然後半邊貓臉什麽的,貓臉老太太的故事嘛。這個我聽過,換一個換一個。”
“小妮子膽子倒是蠻大。”老太太嘟囔了一句,又開始講另一個故事。
然而這個故事施青也聽過,可憐的老太太絞盡腦汁,又講了三四個鬼故事,無一例外,一聽開頭施青就能說出來結尾。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居然還是個鬼故事高手,老太太的地位受到了挑戰,她癟了癟嘴,道:“不講了不講了!講了你又說聽過!”
施青就笑:“那我确實聽過嘛。不如你講個真事兒,在山裏住了這麽多年,總能聽到靈異事件的吧。”
一聽這話,老太太一雙隐藏在松軟幹癟皮肉裏的眼睛射出精光,她磕了磕煙鬥,說道:“那些故事可不好講啊,我要是說了,你今晚還能睡得着覺嗎?”
施青見狀,很上道地湊上前去,攏着火替她點上煙鬥,這才退回來,笑着說道:“正好我下午也睡夠了,睡不着就睡不着吧。”
老太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來一縷縷白色的輕煙,不再賣關子。
故事發生在三十多年前,當然,這裏說的故事開頭,只不過是老太知道這回事的時間,至于這個故事能不能向前追溯、又能再追溯多久,那她就不清楚了。
那一年有個意義重大的事件,那就是村子裏通了路,而路一通,人就活絡,之前的男男女女都是在本村裏挑選符合心意的來嫁娶,但這一年就不同了,許多姑娘都嫁到了外地。老太的妹妹就是其中一個。
妹妹嫁的不算遠,走路加搭車大概一兩個小時的路程,但是畢竟不在一個村子裏,不能低頭不見擡頭見了,于是父母格外舍不得,給她準備的嫁妝也豐厚一些。
老太的眼白已經渾濁了,可是數起妹妹嫁妝的時候,仍然是記得清清楚楚:一套彩瓷的碗筷啦、有指甲蓋那麽大的珍珠項鏈啦、金子打的簪子啦、碧綠得跟貓眼一樣的翡翠耳環啦……
鑒于這位老太滿嘴跑火車的前科,施青知道她肯定又誇大了不知多少倍,敲敲茶碗示意她講正題。
送親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她的妹妹也是早早地坐上了轎辇,很早便出發下山了,一路上鑼鼓吹吹打打,那叫一個風光。不過行至半山腰,天氣卻忽然變了,從晴空萬裏變成了陰雲密布,沒過幾分鐘,就開始飛沙走石,居然下起了大雨來。
這雨來得邪門,雨點有豆子那麽大,打得人都睜不開眼睛,只能找地方先避雨,這是半山腰,能避雨的地方不多,優先讓婦人們躲雨了,腳夫們便只能找點東西擋着,坐在石頭上歇歇腳。
見老太的眼睛眯起來,臉上的肌肉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施青就知道重頭戲要來了,老太果然壓低聲音,一團聲音像是梗在喉嚨口似的:“你猜怎麽着。”
挑着貴重嫁妝的兩個腳夫坐在石頭上,揀的也是跟懸崖有段距離的石頭,兩個人都坐得穩穩當當,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在衆目睽睽之下,兩個腳夫似乎是被背後的小鬼抓住了似的,一齊向後仰去,齊刷刷地被扯下了懸崖。
老太用字很有意思,“抓”、“扯”,好像意有所指,這兩個人不是自己摔下去的。
她妹妹這事兒只是個開頭,接下來的兩年裏,經常會有送親隊伍摔下懸崖的事情發生,一來二去,送親的都不敢再來南山了,生怕斷送了自己的小命。
大家都說山底下有貪財鬼,專門勒索新娘子的貴重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