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算是看起來很不起眼的普通人的人生，都要經過一番奮鬥才能得到。”
一
書桌上摞得跟山一樣高的參考書，日光燈從六點多開始到晚上十點半都不會關上，電風扇不知疲倦地轉着，下面是昏昏欲睡的少男少女。
只要是參加過高考的人，都熟悉這一幕景象，即使都過去十年了，現在看依舊是一樣的。
電視臺的記者賴明智嘆了口氣，示意攝像師稍微停一下。他實在是不忍心這個時候去問那些少男少女類似“高考還有一個月，你準備得怎麽樣？”“你覺得自己狀态好嗎？”“你想考什麽大學？”的問題，他八年前參加過高考，他知道這個時候這些學生是什麽感受。但是電視臺安排下來的任務，他能不去完成麽？
算了，等下課之後，找幾個看起來成績好的學生問問吧。
成績好的學生其實也不容易采訪到，老師将他們保護得很好，你問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就會被老師說是“加重他們的心理負擔，影響他們的發揮”雲雲。賴明智讀書的時候是見過那種真正的優等生，成績從來就沒下過年紀前三，輕輕松松拉開和普通學生之間很大一段距離，這種人的情商根本就不是一般人，怎麽可能被一個小記者的提問所動搖？
不過，還是不要打擾這樣的優等生吧，這種人是學校拿去争省狀元用的，這種人要露面也必須是在發榜之後，在采訪狀元的節目中露面。
賴明智又嘆了口氣，他打算去月考的排行榜，去找些中上游成績的學生采訪。在年紀的月考排名上，他鎖定了一個學生，很适合他們的節目。這個學生叫全鴻飛，幾乎每次排名都是在年級二十名到十五名之間，按照重點學校的水平，他可以上一個不錯的重點大學。這個學生成績也非常穩定，是個采訪的好對象。
距離他們下課還有三十多分鐘，賴明智和班主任溝通了一下，得到了同意之後，打算在學校外面的小咖啡店等等。攝影師剛好發現攝像機的電池沒電了，趕着回去拿，就把賴明智一個人扔在了咖啡店。
學校附近的咖啡店“93”，消費很适合學生，而且難得的是，這裏還有很不錯的現磨咖啡。賴明智就是在這裏，第一次遇見了派先生。
要忽略派先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長相極其俊美，穿一件中式的灰色襯衫，坐在咖啡店裏喝咖啡的姿态，像個活生生的廣告。咖啡店裏的小妹因為他的存在而心慌意亂，賴明智也注意到他了。派先生看了一眼賴明智，就很随和地過來閑聊。咖啡店裏也沒什麽人，賴明智和他說了這次來采訪的目的，也同時知道派先生是一家家具店的老板，見完客戶現在是來這裏休息一下的。他們才交談了一會，時間就飛快地過去了，賴明智要采訪的全鴻飛已經來到了咖啡店。
全鴻飛是很典型的高中裏的男生，穿一條軍綠色的休閑帆布半截褲，一件尼龍纖維質地的校服襯衫，剪着短短的頭發，鼻梁上還架着一副眼鏡，臉上還帶着幾顆小痘痘。他個子中等，一米七三，相貌也普普通通，皮膚比較白，單眼皮。他看見賴明智的時候拘謹地點了點頭。
賴明智有點尴尬，他知道自己采訪時間只有幾分鐘，要的只是問問他現在複習感覺怎麽樣而已，但是攝影師小王剛好離開了，他現在無法拍下這個鏡頭。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這裏倒是帶了一個錄像機。”派先生變戲法一樣拿出了個掌中寶。賴明智一想，反正要的也就是幾句話的鏡頭，便謝着接過了他的數碼攝影機。
在鏡頭裏，全鴻飛有點緊張，有點拘束地說：“高考對我們來說，就是命運的一道坎。只要努力，低頭默默地前進，一定能邁過它。我相信，高考可以改變我的命運，也能改變很多同學的命運，我一定會努力的。我将會在未來的一個月內，将自己的狀态調整好，讓自己在高考中發揮出色，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好的，謝謝你小同學，也祝福你高考順利！”賴明智握了握他的手，發現他得手都是汗。
派先生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們，他尤其感興趣的是全鴻飛，但是全鴻飛漲紅着臉，都沒和他說話就低頭走了。
二
封城高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既然是最好的高中，高中教室裏的電視機一到吃飯時間，就會播放新聞，讓學生關注一下外面的世界。老師們知道電視臺的人來過自己學校做過高考的訪問，也問清楚專題播出的時間，正好是晚上八點多。年紀主任決定破例讓學生在晚上八點半晚自習的時候，看一下這個新聞，也是對自己學生的鼓勵。
這次的專題是“高考在即，你的抉擇是什麽？”
“除了努力還能有什麽抉擇呢？”五班的一個男生小聲說，同學們都笑了起來。全鴻飛也在這個班，他還在低頭做數學題。他知道等下電視上會出現自己的那張面孔，于是現在強裝鎮定，旁邊女生好奇地問他當時到底說了什麽，他也咬緊牙關不回答。
“現在在本市最好的高中裏，我們采訪了這裏的學生，聽聽他們是怎麽說。”賴明智的臉在鏡頭上一晃而過，然後就是全鴻飛那張有點緊張的臉。家用的攝像機拍出來的畫質不太好，大家看見都忍不住笑了。是善意的哄笑，全鴻飛被後面的男生推了一把，也只好停下筆聽着。
電視裏他漲紅着臉說完“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的時候，周圍響起了一片掌聲。全鴻飛有點奇怪，當時錄像身邊沒什麽人，但是他回過神來，明白是現在身邊的同學為他的話由衷地鼓掌，不由內心一陣熱血沸騰。班長要去關電視準備繼續複習，但是有人說“看完這個專題嘛”，他就住了手。
主持人在畫面上出現了，是個化着濃妝穿着泡泡袖的女主持。她眨着長長的假睫毛說：“但是這個時候，卻有個不同尋常的女孩，做出了驚人的抉擇。”
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她身材高挑，穿着款式簡單卻質地優良的白色裙子，披着長長的頭發，抱着書本微笑着走了過來。即使是高考這樣緊張的氛圍下，男生們依然為這個女孩的出現吹起口哨來。有人認出了這個人：“啊，金丹丹！她是玫瑰女孩金丹丹啊！”
“什麽金丹丹？”不明就裏的女生有點嫉妒地問。
“就是皇嘉中學的那個，聽說有個漂亮的女孩，每天路過學校外面的花店都要買一只玫瑰花給自己。這個事情後來被拍客拍到了，照片走紅網絡。她表示每天送自己玫瑰是為了保持自己在紛擾的世界中對美的體會。這種境界在高中生中很難得呢！她人又漂亮，家世也好，父親是外交官，聽說成績也特別好！”
“皇嘉高中？不就是富二代的那個貴族中學嗎？”
“成績有我們封中的好？”
“人家是素質教育，全面發展，你以為是我們這種只有成績好的學生嗎？”
“別吵了，還讓不讓看電視啊！”有人不耐煩地說，于是班級上靜了下來。
電視裏的金丹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放棄了高考，去申請國外的大學。現在她已經被幾所美國名校同時錄取了，她對着鏡頭帶着微笑說：“很多人不理解我的做法。其實，按照我的成績，上國內任何一家大學都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為什麽要放棄高考？我覺得，人生不止高考這一種選擇。”
鏡頭立刻轉回演播廳，主持人眨着長長的假睫毛說：“高考，有的同學看待它，就像是命運的一道坎，但是金丹丹卻用自己的角度诠釋了它，它不過是人生的一種選擇。我們人生有很多選擇，金丹丹後退一步，海闊天空，這樣豁達的态度，實在是同齡人中少見的。同學們，這難道不能給你們啓示嗎？下面請看天氣預報。”
班長關了電視，教室裏的氣氛有點異樣，大家好像剛剛燃燒起來的氣氛被打消了不少。人人各自回到自己座位，全鴻飛低着頭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不知道為什麽，他那副把高考當做命一樣重要的态度，在優雅自信的金丹丹面前顯得非常可笑。
“喂，”他同桌劉豪興推推他，“那種白富美，我們比不上的啦。你別放心上，該學還得學。”
劉豪興是年級常年的第一名，功課非常優秀，心态也非常穩定。這點讓全鴻飛有點自卑，他可能真的把成績看得太重要了，班主任安排他和劉豪興一起坐了之後，他的成績才穩定在年級十幾二十名。這個名次如果按照往年封中的錄取率來看，可以考上一個相當不錯的大學了。不過清華北大什麽的，還是算了吧。清華北大在本省的錄取名額非常有限，是留給劉豪興這樣的人去競争的。他一直覺得劉豪興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早就鎖定了清華物理系，并且目标從未改變過。然而，沒想到還有金丹丹這樣的女孩，居然連這點都不屑。
老師突然進來說要随堂測試，就做幾道物理題。一節課下來，測試的結果卻非常不理想，好像大家都發揮得不太好，劉豪興雖然都做出來了，但是也出現了幾個小失誤。全鴻飛更慘，四道大題他只做出了一道，其他全錯。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這可是前幾年的真題。”
“不是吧，老師，這種真題我怎麽沒做過！”有同學摔筆了。
“不是我們省的高考卷，”老師淡淡地說，“這份卷子是前幾天皇嘉中學小測驗用的，人家班上滿分就有七八個。包括剛才那個金丹丹，你們好好想想吧。”
晚自習在微妙的氣氛中結束了。劉豪興的話出奇地少，全鴻飛想和他搭讪，他推說有點事情，自己先騎上電摩托走了。全鴻飛只好去車棚找自己的腳踏車。車棚的燈壞了，他憑着記憶好不容易找到自己那輛車，正在開鎖的時候，聽到後面有兩個女生在小聲說笑：“說什麽要成為社會棟梁，要通過高考，真的好蠢哦！”“是啊，聽說今天晚上他在他們班的小測試中，四道題才做出一道呢！”“啊，那他怎麽成為國家棟梁啊！”兩個女生撲哧笑了出來，說着“高考看那麽重幹什麽，真的是土包子”之類的話推車走了。她們大概是沒有注意到黑暗裏那個全身僵硬蹲在那裏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