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裏之舞，靡靡之樂。”——《史記殷本紀》
一
穆花辭靠在窗邊，眼神卻盯着樓下的操場看。她腦子裏在想個問題：這是這個學期第三個想接近夏青陽的女生，會不會成功和他成為朋友？
她臉上維持着文藝少女雲淡風輕的表情，內心卻一直在燃燒着某種負面的情緒：夏青陽那張平素清淡的臉如今染上了笑容，顯得越發英俊了。
透過她的窗口可以看見樓下的足球場，夏青陽他們班在上體育課，本來是男女分開上的，但是他現在和一個女孩子站在樹蔭下有好一段時間了。這個女孩子他認識，是隔壁班的才女蕭霖。她長得不是特別美的那種，但是一張臉幹幹淨淨，頭發直順黑亮，全身上下的皮膚都是雪白剔透，夏天喜歡穿白色的裙子。對于她，班上有男生評論：“再沒有人能像她這樣适合駕馭白色裙子的。”聽說她不僅成績好，而且寫得一手好文章，經常在報刊雜志發表——前段時間的班花并不讓穆花辭擔心，但這次的蕭霖讓她感覺到危機四伏。
陽光透過紫荊樹灑在樓下那對少年少女身上，微風吹過，他們身上的樹影也微微晃動，看起來非常美好——美好得讓穆花辭有點難受了。
“穆花辭！”老師實在忍受不住她走神長達十分鐘的樣子，在講臺上怒拍了一下黑板檫，“你來解釋一下這篇古文裏‘靡靡’的意思！”
她這才驚覺是在語文課上，現在正在講評試卷。雖然才是高二的學生，但是她們皇嘉高中做得卷子比其他學校的難度都要難一些，眼下這篇文言文《韓非子十過》裏就有一句：“此師延之所作，與纣為靡靡之樂也”有注明要他們解釋。她站起來回答說：“靡靡，指的就是柔媚頹靡的意思。”
雖然解釋得并不貼切，但是也已經接近了。語文老師讓她坐下，解釋說：“靡靡之音，說的就是趣味低下，讓人頹廢的音樂。”
她不禁脫口而出：“可是您剛才叫我解釋的是靡靡，而不是靡靡之音啊。我覺得就靡靡二字而言，因為柔媚無力，讓人沉迷，所以才會有靡靡之音是低級趣味的說法。比如說，就是因為是這樣的音樂，所以讓人沉迷其中，但是音樂本身是沒有錯的，錯的是聽音樂的人啊。所以，我覺得靡靡二字的解釋，是柔媚頹靡比較貼切。您看，試卷上打點讓我們解釋的是靡靡，而不是靡靡之音。”
這樣糾結語言上的邏輯，讓班上起了一陣小小的嘈雜。有些女生每次聽見老師叫穆花辭名字的時候，總是忍不住笑。因為據說穆花辭在上高中之前叫穆婉，她覺得這個名字不夠美形，鬧着讓自己爸媽改了現在的名字。然而，“花辭”發音和“花癡”很像，班上的人大部分都忍不住在背地裏叫她花癡。
穆花辭對此不置一顧，她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她只在意夏青陽，入學第一年第一眼看到夏青陽就注意到他。但是她從來沒和他說過話，平時看見他迎面走過來也是目不斜視地走過去。在背地裏她收集着關于他的一切資料，包括他的星座血型，家庭住址，小學初中的趣事等等，她了如指掌。她朋友看不下去，勸她要不直接去和夏青陽交個朋友算了。她輕蔑地看了一眼她的朋友：“你根本讀不懂我的方式。”
是的，她對人的欣賞是一廂情願的，因為一廂情願所以更加義無反顧，肆無忌憚。她覺得“靡靡”二字特別适合她對夏青陽的感情，柔媚，頹靡，華美脆弱，而且節奏遲緩纏綿。《毛傳》裏不是這樣解釋《詩經》裏的“靡靡”：“靡靡，猶遲遲也。”她就是喜歡這樣的方式，有什麽不妥的？
語文課結束後，也到了中午放學時間，大家都擠着去了學校食堂。皇嘉高中是本市有名的貴族學校，食堂建得寬敞明亮，豪華氣派，食堂分有三層，各種料理一應俱全，頂樓是包廂，裏面無論是裝潢設計，還是特色佳肴都可以當做專業餐廳招待客人，一點都不會失禮。
穆花辭一邊小口吃着壽司，一邊喝着茶，一邊打量着進來的學生。就和往常的時間一樣，夏青陽穿着白色的制服襯衫從外面走進來了。讓她松了一口氣的是，蕭霖沒有跟在身邊，他身邊還是那幾個好哥們。
他也看見了她，她一直都是喜歡一個人坐在一樓靠窗的位置，每次他一進來就能第一時間看見她。時間長了，他每次進門也習慣看這個方向，因為他總是會不出意外地看見這個女孩子。
“哎呀，哪裏來的貓！”随着一陣小小的騷動，幾個廚師從廚房那邊奔跑過來，急急忙忙地四下找尋，驚動了在就餐的學生。手上戴着紅袖章的舍管會的幹部皺着眉頭看了那幾個廚師一眼：在皇嘉高中的食堂裏，用餐環境是非常重要的，他們這樣大呼小叫，實在不合适。那幾個廚師急忙對四周陪了個笑臉，那些被驚動的學生又繼續一邊吃飯一邊低聲交談，有的還在翻書看，有的在點擊IPAD看今天的國際新聞，餐廳又恢複成原本的狀态。
穆花辭低頭發現自己腳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一只小黑貓，它叼着條鳗魚朝自己眨眨眼。
“嗨，你這樣很容易會被人扔出去的哦。”她試圖伸手去逗弄它，發現它沒有讨好也沒有畏懼的意思，只是稍微躲了躲她的手，叼着鳗魚跑開了。
這只小貓的個性非常合她意，她心情變得稍微好了些，吃完了午飯，她一個人走出食堂，迎面看見夏青陽和他幾個同學站在食堂花圃旁邊，好像在圍觀什麽。她注意到距離他們不遠的地上有一塊吃到一半的鳗魚。
她頓時覺得心裏一沉，走了幾步，看見他們圍着的就是那只小黑貓，它靜靜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哎呀，你誰叫你這麽用力的？”其中一個男生啧啧說了聲。
“很髒哎，別被舍管會的人看見，我們趕緊走吧。”另外一個男生說。
他們散去的時候，發現了站在背後的穆花辭，其中一個男生湊近夏青陽耳邊說什麽，夏青陽只是淡淡一笑，眼神稍微在她身上停留，便移了開去。
“嗨，這位小姐，麻煩你發揚一下愛心，埋了它吧。”那個和夏青陽嘀咕的男生沖穆花辭叫了一聲，他們就這樣帶着嬉笑離開了。
一群身材高大的男生離開之後，場面頓時顯得空曠了很多，穆花辭急忙湊上去看：小黑貓額頭上好像有血，但是肚子那個地方有微弱的起伏。穆花辭覺得看了有點惡心，又覺得小黑貓可憐。救還是不救的念頭在她心裏糾結了着，想到夏青陽臨走時候看她的淡淡地笑容，她一咬牙脫下平時在空調房裏穿的開衫，包起那只小黑貓就往學校外面跑。
午休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半，她記得學校外面一站地好像有個寵物醫院。但是剛剛走到學校門口不遠，她就感覺懷裏的小黑貓微弱地叫了兩聲。前面不遠處站了一個穿着黑色中式短衫的男子，正探尋似地望着她。
“您有沒有看見一只胸前有個白色标記的小黑貓？”他焦急而不失禮貌地問她。
這個男人實在太英俊了，讓她有稍許窒息的感覺：她的男神夏青陽再英俊也是現實裏的人，面前的這個男人英俊得不太像真的。手裏的小貓又輕微動一下，她才回過神來：“啊，您說的是不是這只？”
男人小心接過來一看，溫柔一笑說：“啊，就是它。我開車到附近辦事，它突然跳出去了，讓我在這附近找了半天。小咪， 你怎麽跑學校裏去了？”
“它受傷很重。”穆花辭提醒他。
“不礙事，”他看見了包着小貓的開衫，“真謝謝你照顧它，這件開衫弄髒了，我弄好給你送過來吧。你是這所學校的學生嗎？叫什麽名字？”
穆花辭報上自己名字之後，呆呆看着那個男人抱着小貓上了一輛黑色轎車。他說他叫派，是一家酒吧的老板，開衫洗幹淨他會送過來，或者她去酒吧取也可以。
“去酒吧取？我才不去那種奇怪的地方。”她是同學眼裏不食人間煙火，特立獨行的小妖精穆花辭，她可不願意像不良少女一樣出入成年人的娛樂場所。她搖搖頭就走回了校門裏，打算放棄她的開衫。
二
“嗨。”過了幾天之後，經常和夏青陽在一起的那個男生在樓梯口遇見穆花辭的時候叫了她，“那只貓後來怎麽樣了？”
夏青陽和他站在一起，兩個男生高高大大，擋住了樓梯口的光線。夏青陽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淡淡地看着她，看得她心裏那片湖水波光粼粼。逆光之下他臉部輪廓有點暧昧，眼神看來比平時溫柔。他真的是屬于現實中的美少年，不帶一點脂粉味，充滿了生氣勃勃，讓她看了心情愉悅。
“被主人帶走了。”她說，視線移動到那男生身上顯露出不高興，她覺得就是這個男生使壞傷了那只貓。
那個男生撓撓頭，呵呵笑道：“呀，別這樣看着我，我本來是想砸着玩吓吓它的。哎，我是高三（2）班的萬華，你叫什麽？”
我叫什麽？穆花辭看了一眼夏青陽，她不信他不認識她的名字。想了想，她輕聲說：“我叫穆花辭，高二（5）班的。”
“什麽呀，從來沒聽說過。”夏青陽突然小聲說了一句，繞過她下樓去了。萬華跟着他也下樓了，兩個人都和夏青陽擦肩而過，夏青陽走過去留下的輕風都仿佛帶着涼意，這個和她沒有穿上開衫應該沒有關系。
他沒有聽說過我……從高一開始她就注意到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都會迎上他看她的目光。她以為這個是他們之間不外宣的小秘密，可是他此時主動說出口他沒聽說過她……他聽說過的是蕭霖這樣的女孩子麽？她之前也沒看見高二的蕭霖和他有什麽交集，為什麽最近他們能像多年老友一樣交談得那麽歡樂呢？
她輕輕地咬住嘴唇，感覺自己眼睛有漲漲的酸痛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