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半日,連城傑便行至關山腳下,眼見天色暗下,他便放緩了腳步,慢慢走進潼芮縣城。在傍晚時分的潼芮縣城外,除了連城傑,便是一支支從他身旁略過的辰胤軍隊,足足有兩萬之多,與他一起向潼芮縣城而去。
他心裏猶豫了片刻,心想這五年來辰胤國鮮有戰事,不知這般軍隊行進之神速卻是為了哪般,難不成是與佘諸起了沖突?可佘諸皇帝不是一心向道追求長生麽,又怎會有餘力來攻打辰胤呢?
連城傑在辰胤軍隊之後進了潼芮縣城,卻已不見剛才進城的那些軍隊。一打聽之下,方知這半天就有一萬到兩萬的軍隊經潼芮東調往河陽城,卻是誰也不說不出這河陽城發生了何事。
注釋:
①幹莫,筆者認為可能是傳說有誤,應是幹将和莫邪。幹将是春秋末著名冶匠,相傳為吳國人,歐冶子之徒,善鑄造兵器。曾為吳王阖闾作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金鐵不銷,其妻莫邪斷發剪爪,投入冶爐,于是“金鐵乃濡”,成劍兩柄,即名為幹将、莫邪。
《搜神記》載:楚幹将、莫邪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欲殺之。其妻重身當産,夫語妻曰:“吾為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殺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劍往見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劍有二,一雄一雌,雌來,雄不來。王怒,即殺之。莫邪子名赤,比後壯,乃問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為楚王作劍,三年乃成,王怒,殺之。去時囑我:‘語汝子:出戶望南山,松生石上,劍在其背。’”于是子出戶南望,不見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低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劍。日夜思欲報楚王。
②“将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此句,語出《道德經》。
☆、河陽告急
潼縣依險關而建,地處關中東部,雄踞古時秦、晉、豫三地要沖,形勢險要,是西入關中的必經之路。潼縣南有終南山為屏,北有渭、洛二川會大河抱關而下。潼縣雖小,周圍卻山連山,峰連峰,谷深崖絕,山高路狹。
連城傑進得城中,又向東行了些路程,便來到了東城樓之下。這時又一支辰胤軍隊出東門而去,大約五千人左右。連城傑眼見天色暗下,便打消了東進的念頭,轉而向北欲在離東城樓不遠的地方尋家客棧。
走過一街,連城傑便見一原木建構的兩層建築立于小河邊,樓中有些喧嘩。過了橋,便看見在屋檐下懸挂着長方形的白紙燈籠,燈籠上面都寫有聯語:“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連城傑遠遠看着,便已知來到了打點住宿之處,那一刻所有身心的疲憊就頓然消減了些許。連城傑再往前行,卻見店門之上有塊木匾,上書“舞水謠客棧”。
連城傑稍看片刻,見這街上似乎就僅此一家,當下也不猶豫便走上臺階進得店來。一看之下,心裏甚是驚訝。只見店內客人滿座,店小二也忙得無暇招呼。連城傑走向櫃臺,正欲問話,卻見一年過半百的掌櫃模樣的老者剛算完帳擡起頭來。
“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吧。”連城傑說道。
“客官稍等,待我看看。東廂、北廂已滿……西廂也滿了,客官真對不住,本店今日客滿了。”那掌櫃微笑道,臉上滿是歉意。
“那這潼縣可還有其他家客店?”連城傑問道。
“西街有一家,但近幾日進出潼縣的客人較多,只怕是都已滿了。”
“那貴店可還省得一桌半坐的,容得在下喝個酒什麽的。”
“樓上恰有一間茶室,本是縣中文士出資興建以招待貴賓的,今日剛好空出。”那掌櫃道。
“那就好,且帶我去。”
“客官,這房錢可要貴上兩倍。”那掌櫃道。
“且帶我去。”
“好,客官您請。”
那掌櫃臉上滿是笑意,引着連城傑上樓,一邊走着一邊道,“客官您要是再晚來一盞茶的功夫,可能連這一間也就沒了。”
“為何?”連城傑問道。
“本店原有這樣的兩間茶室,但在您來之前另一間已被一位姑娘定下了。”
連城傑聽得他所言似有自誇之意,便不再理會,自是獨自觀察了一下這客棧的環境。他原以為,這客棧除了外邊大廳和再往裏邊天井周圍的三廂房舍便完了。不想他站到二樓的走廊後,才發現原來此家客棧內部卻是別有洞天。客棧類似于四合院的建造,在北廂房舍之後,似乎還有天井,天井周遭還有房舍,透過走廊隐約可見都是閃着點點燈光。
連城傑上得樓來,卻見在客棧正門的二樓的确是有兩杆房間,隔開兩杆房間的恰是客棧的大門的軸線。那掌櫃給他開了靠東邊的門,引着他進去。連城傑進得房間,一看心裏不禁有些發笑,心想這也就是間普通的吃酒的地方而已。
這哪是掌櫃所說的茶室麽,不設設壁龛、地爐不說,也缺插花、焚香和挂畫“四藝”①。一張八仙桌,幾張凳子,唯一的好處,就是可見窗外小河的風景,還有小半個天。卻是愛憑空對飲的好地方。
連城傑見掌櫃仍是滿口的誇贊,便打斷了他,只說要上三斤牛肉、四斤好酒,便不再去搭理。掌櫃似乎識趣,招呼了聲,關了門便下樓去了。沒過多久,店小二便端上了酒肉來。
入夜,燈火閃亮。樓下的旅客似漸漸增多,喧嚣聲也起來了。窗外晚風清徐,時不時傳來幾聲急促的馬蹄聲和嘶鳴,更添了幾分惆悵,幾絲迷茫。
進入戌時以後,店裏陸續來了許多客人,舞水謠客棧也變得喧嚣起來。這些客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似乎來自神州各地,而來此的卻都只是為了參加一場決戰。但又沒有誰能說得清楚,這場決戰。
歷來的江湖就是這樣,沒有誰知道個傳聞的真假,更不知這消息從何處傳出。但是許多人都是相信的,因為他們本不想錯過這決戰,哪怕只是辰胤與佘諸的小決戰,看一眼那也是一輩子難見的情形。
舞水謠客棧內聚滿了各地來的江湖異人,俠客,他們圍着桌子坐着,吃肉喝酒,驅散屋外的寒意。不時地,還有晚到的,迎着微冷的晚風終于趕來。
屋外是時有時無的馬蹄聲,偶爾幾處嘶鳴,的确是有些擾人清淨。
掌櫃指揮着七八個夥計招呼着客人,很是娴熟,似乎如此局面他們見過了太多次,所以也就不感覺奇怪了。到是那些江湖人士,尋得個栖身之地後,都七嘴八舌地開始讨論開來。
“半個月前,在下在西域偶遇無音閣早已退下來的青木長老,聽他說得重陽之後,辰胤與佘諸将在河陽有一場決戰。只是他也不知這決戰是辰胤欲進取中原,還是佘諸想一統天下,這确實是讓人沮喪的。”
“在下卻是在五天前,在蜀中一家酒肆喝酒,聽得旁人閑說的。”
“看這從上京到潼縣這一路上,三兩日便聚集了這多人,就更別說官軍了,想必這場決戰的消息應是不假的。”
許多江湖人士一邊飲酒,一邊說着,卻始終說不出個具體的情狀來。忽聽,一碗酒水碎地之聲,一男子豪莽地說道:
“既然各位大俠不知,且聽我慢慢道來。”
衆人望去,只見一三十五六,左臉有塊刀疤的男子,站在一張凳子上。瞧他的樣子,臉色通紅,分明是吃酒有些醉了,搖搖晃晃的。
“那你且說說吧!”
坐他對面的一留着八字須的中年男子有些樂了,只因看到那刀疤男子那搖搖晃晃的樣子,有幾分滑稽。
“若說這場決戰呢,聽說并不是什麽天下之争,也不是什麽正邪之鬥。這場決戰還得從日月宮和無音閣說起。自兩千年前無音閣主蕭紅淚和日月宮主蔣妮妮的那場南山之戰後,每隔一個百年,這兩個門派都會有一場決鬥;但卻不是所謂的正邪決戰,而始終是為了一個男子,千年不變。據說,這是兩派祖師傳下的規矩……”
“你說錯了,那不是規矩,而是詛咒。相傳兩千年前的那場大戰就是無音閣的二閣主,也就是蕭紅淚的妹妹為了替自己的夫君報仇,而不惜犧牲自己的姐姐和整個無音閣,甚至動用了本門最上層的武功……”
坐在他對面留八字須的男子說道。
“非也非也,此般決戰無關于無音閣與日月宮。”
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突然說道,然後他停頓了下,喝了口酒又繼續說道。
“是感情糾葛不假,只是那是蜀中秦門和江南唐家堡的事情。近來江湖上傳聞,三年前蜀中劍少秦川在江南偶遇楊家二小姐楊淑芳,二人一見鐘情,然後奔走天涯。但這可就惹怒了唐家堡的少莊主,他本已與楊二小姐有婚約,哪能坐視,于是帶人去蜀中讨說法。不想卻被蜀中的秦家打成重傷,幾乎丢了性命。這下唐家堡可不服氣了,唐老莊主唐嘯天那可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啊,為争回顏面遂約定蜀中秦門當家人秦安在這河陽城外了結。”
老人說完又繼續喝酒,酒肆裏依然鬧哄哄的。有的人在說這晚風,有的人在說這酒肉,有的人在說這即将來的決戰。
“我聽說啊是終南玄門和歸樂谷之間的鬥争,為争這天下正道統領地位……”店小二端上酒肉,聽得客人們說得與自己所知的一點都不一樣,忍不住也插了句嘴。
“都放他娘的狗屁,你們就他娘地只知道喝酒吃肉胡侃一通,把我們來此的目的都忘了吧?”
突然,一個豪放但粗暴的聲音從客棧外響起,然後衆人都站了起來,連那些喝醉的,也被身旁未醉的人拉扯着站了起來。然後,衆人恭恭敬敬地對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行了個禮。
“參見盟主。”
接着,一身着錦衣滿臉胡須的男子走了進來,看上去四十歲左右,身後跟着八個人。錦衣男子走向堂上正中央的那個小戲臺,坐到了預先就擺放在那裏的椅子上,其餘八人分散立于臺下左右兩邊。
“我等此次前來,是為了抵抗佘諸西進關中的還天下百姓以太平的,不是為了在此伶仃大醉。”
“是,盟主,我等知錯。”
衆人齊聲說道,又是深深行了個禮。
“河陽城如今怎樣了,可有消息?”那錦衣男子問道。
“半個時辰前,我鐵劍門弟子傳來消息,佘諸三十萬軍隊正在經河南鎮西進,估計明日便将兵臨河陽城下。”一年輕男子正色道。
“三十萬?”
“三十萬大軍啊!”
“這辰胤該如何抵擋啊?”
頓時,人群中一陣騷動,似乎這場戰争對于辰胤來說是不可能取勝的。那錦衣男子臉色微清,一下子愣住了,卻是沒再說話。然後,整個客棧的廳上更加混亂嘈雜,恰似那西街的市場在白日營業一般。
“慌什麽?瞧你們一個個的狼狽樣,不就是三十萬敵軍而已麽?”那錦衣男子突然站起身來,看向臺下,正色道。臺下衆人紛紛停了議論,面向臺上的錦衣男子,同聲道。
“盟主所言極是。”
“想那河陽城是關東第一大鎮不說,更是依函關而建,城防堅固,易守難攻,區區三十萬軍隊可能奈何?”那錦衣男子慢慢說道,聲音極是洪亮,像是吼着一般。見衆人不言,錦衣男子又繼續問道。
“劉掌門,這河陽城是哪一位将軍在鎮守啊?”
“回禀盟主,是辰胤喬二公子。”
“喬二公子……有二公子在,那必定是勝券在握啊。”錦衣男子說着便大笑起來,臉上滿是得意表情,似乎已知這場戰争的結局。
“可是盟主,在下聽說此次佘諸的軍中有許多深谙法術的妖人……”劉掌門道。
那錦衣男子臉色驟變,沒有一絲生氣,突聽他問道,“是終南玄門,還是歸樂谷?”
“我中土正道除無音閣外,其他三家并不曾參與世俗争鬥,而這一次無音閣也沒有門人參加。倒是北方谷國,還有南疆……”
劉掌門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見錦衣男子低頭沉思,似有難言之處。
這也确實,今夜聚集在這舞水謠客棧的江湖俠客或者說異人,多只是相比與平凡百姓有一身武藝防身,卻斷然是不可與修真煉道之人相提及的。
就比如拿無音閣來說吧,雖被稱作中土四大正派之一,但實力卻是遠遠比不上終南玄門、久天寺和歸樂谷的。無音閣的門人大多只是練武強身,行俠仗義,也追求功利,修真煉道者屈指可數。
連城傑立于廊上,看向星空,耳朵卻聆聽着樓下大廳裏的一切。任晚風吹徐,卷走那些思緒,但風兒又如何能夠帶去呢?他又想起昨夜那老者所說的話,他不禁又疑惑起來。站在這星空之下,他心中不免對前路迷茫起來。
難道這世上真沒人認識師父師娘,師父師娘用的是假名,那麽師父師娘又是誰?那麽師姐呢,師姐又在何方?還有河陽城,似乎即将面臨大戰,不知那多年是否已變換了模樣?還有家仇,這多年了還未得報,爹娘會怪我麽……
連城傑心裏異常煩躁,便轉身欲走進房中,不想在轉身一剎,卻見一女子出現在走廊上。只見女子身着華服,眉目如畫,瑤鼻櫻唇,靜靜地望着樓下衆人。連城傑靜靜看着,過了好一會兒,那女子似乎感覺有人在望着自己,便也轉過臉來。而連城傑整個人卻完全愣在走廊之上,于她十步之外,那是如仙的面容,靜中含笑,似曾相識。
那華服女子看着他,輕輕笑了一下,便轉身進入另一間茶室。
連城傑也轉身進入茶室,立于窗前,靜靜飲酒。只是這酒愈多時卻愈清醒,根本理會不得這星辰漸暗,夜深如墨。終究,連城傑也慢慢醉倒,埋頭于桌上。
次日拂曉,客人還未蘇醒,店家便早早地開了店門。不一會兒,便聽得縣城北邊大河岸上,異常嘈雜。連城傑也被這嘈雜聲驚醒,便下得樓來付了房錢,一詢問才知。原來那大河北岸是風陵渡②,每日拂曉南來北往的客商便朝風陵渡集結了,如此盛景已有幾千年了。
連城傑心裏好奇,便出得門來,向北而去,不久便來到江邊的北城樓上。一看之下,不禁為眼前的場景所震撼。
只見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南北橫馳,江上煙霧茫茫,桅燈閃爍,彩帆争揚。嘩嘩的水聲,吱吱的橹聲,高亢的號子聲,顧客的呼喊聲,鳥聲,鐘聲,都彙成一片,彙成一幅優美的争渡畫面,彙成一曲優美的絕世之歌。
江南面的平地之上,人群熙熙囔囔地湧向潼縣北門。有推車的,有騎馬的,有趕牲口的,有荷擔的,有負囊的接踵而來。而江岸有的趕路,有的望着北岸候渡,有的則已經坐在船頭泛舟中流向北岸而去。
等到日影漸高,連城傑也沒見有人漸少的趨勢。便轉身下了城樓,進入城中重複着兩年以來的事情。直到午時,仍是沒有任何結果,恰如這些年每經過一個地方一樣。連城傑又回到舞水謠客棧随便吃了些酒肉,此時店中的客人已是很少了,想必已是趕赴河陽而去吧。
未時将盡,連城傑才出得潼縣東門。站在城東門之下,看着眼前之景,心中不免萬分悲涼。只見此城樓北臨大河,南面依麒麟似山角,東有一深溝天塹,峻險異常;天塹中似有一條狹窄的羊腸小道,往來僅容一車一馬,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此東行之路想必是萬般兇險也不打緊的,只是這般茫無目标地尋找,卻是要何時才是個頭啊?連城傑想着深深搖了搖頭,然後大步向前走去,走進了這羊腸小道。只是行到中途,便有大批百姓由東趕來,絡繹不絕,大多數人卻是慌張的樣子。
連城傑忍不住打聽,卻聽說河陽城已被佘諸攻破了。
注釋:
①點茶、焚香、插花、挂畫,被宋人合稱為生活四藝,亦有稱“四事”,是當時文人雅士追求雅致生活的一部分。此四藝,透過嗅覺、味覺、觸覺與視覺品味日常生活,将日常生活提升至藝術境界,且充實內在涵養與修為。追求的生活美學,講究個人品味。
②風陵渡,正處于黃河東轉的拐角,自古以來就是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位于潼關故城東門外黃河岸河灘。金人趙子貞《題風陵渡》就有一句:“一水分南北,中原氣自全。雲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關于風陵渡的來由,有兩個傳說。其一:“名字是因附近的風後陵而取的。軒轅黃帝和蚩尤戰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黃帝部落的将士頓時東西不辨,迷失四方,不能作戰。此時黃帝的賢臣風後及時趕來,獻上他制作的指南車,給大軍指明方向,擺脫困境,終于戰勝蚩尤。但風後在此戰中被殺,後埋葬于此,後世建有風後陵。因唐代聖歷元年(689年)在此置關,故稱風陵關。又稱風陵津,是黃河南洩轉而東流之地。津即渡口,所以後稱風陵渡。”其二:“女娲的陵墓就是風陵,女娲為風姓,故稱風陵。”
☆、終南山下
河陽城內,無數個火把游走在大街小巷。大街上,擺放着幾百口底部被大火燒得通紅的大缸,裏邊的熱水、桐油正在源源不斷地被運往已戍滿士兵的城樓。那些自願來做運輸的人,有的是軍官士兵打扮,有的是布衣百姓打扮,有的是江湖人士打扮。
遠處,随着“轱辘辘”的車轍聲傳來,千斤重的巨石正被一輛輛車運到城下。雖然二三十萬人的河陽城已失去了昔日的繁華,因為将來的大戰大多數百姓都經潼縣退入了關中,但留下來的每個人似乎已都明白,這是一場生死存亡的保衛戰。而他們,也早已經豁出了性命,在做最後的抵抗。
關于河陽□□稱由來,至今已不可考。城建依古時函谷關①而建,扼守崤函咽喉,地勢險要,艱險難攻,是西入關中必經之地。北依波濤洶湧的大河“黃水”,西經小道進潼縣,南靠終南山,東臨絕澗。澗中有古道向東入河南,道路狹窄,素有“車不方軌,馬不并辔”之稱。
十一年前,河陽豪族喬氏舉兵西入關中,掀起天下“反佘諸”的大旗,迅速得到了關中豪族和百姓的擁護。不久,喬萬世于關中稱帝,國號“辰胤”,遂與東方的佘諸國形成了對峙局面,直至今日。雖說只是偏安一隅,卻也保了一方百姓十年的太平。
近年來,佘諸國逐漸剿滅境內的反叛後,開始為收複被喬氏辰胤國所占據的關中地區做準備,目的是打通直達西域之路以恢複堂堂中華對西域各國的管轄,亦是為誅讨叛逆統一中土,遂發兵西侵至河陽城下。兩軍激戰,至今已有十餘日,卻是久戰不下,雙方都已傷亡慘重。但佘諸大軍卻是沒有撤退的跡象,反而繼續增派兵力趕赴河陽。
佘諸營帳建于河陽城東的山谷之上,絕澗之旁,一直延伸至谷中。遠遠望去,一眼看不到盡頭,似乎滿山的營帳,火光湧動,照地映天如白晝。
這是一場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劫難,但似乎留下來的人也不曾想過逃脫。
城北有一處近二百畝的荒廢之地,毗鄰大河“黃水”。據說是十多年前,河陽的首富連氏家族的府第正坐落于此,只是在一夜之間,連家三百餘口卻是被佘褚官軍斬殺于內,并縱火焚之。如今,荒廢之地,斷壁殘垣,朽木萋草,雜亂而安靜地守護着十二年前的亡魂。路人偶爾聽得北邊,“黃水”湧動向前奔流的聲音,仿若正是那些亡靈的哭號。
一身高七尺的白衣男子,在冷月初上之時,便已如木頭般站立在曾經連氏府第之前,一動不動猶若死人。他眉目清秀,細長如絲的黑發遮掩住大半消瘦且尋不着絲暖意的臉龐。他手中緊緊握着玄鐵之劍,劍身長逾三尺,兩邊劍鋒均為鈍口,劍尖圓圓似是半球,通體深黑,隐隐透出青色的光。但此劍之奇卻不在劍身,而在劍柄之上,似柴火燃燒未盡的木頭,再至劍首處也與其它寶劍法器不同,那似一顆閃爍着陰冷青光的大珠子,詭異之極。
只見,他突然跪倒在地,頭埋得很低很低,就連月光都照不着他的臉。冷月如霜,孤人悵望。不知是這世間萬物不懂得人□□故,還是這本就是個冷漠無情的地方,夜風呼呼而過竟是不會體諒人的心情。夜靜人稀,那種孤身一人的寂寞之感,傷懷之痛,如黑暗的幕布輕輕落下。
十二年了,轉眼竟然已經過去十二年了。
可是十二年了,卻是沒辦法找仇人去尋仇。
“嘶——”
忽聽一陣淩亂的馬蹄聲,伴随着幾聲急促的嘶鳴,在男子的身後傳來。而後片刻便停息了,再就是馬兒躁動不安的踏蹄聲。似乎成群的馬兒是受了驚吓,停在了白衣男子的身後三丈之外。
白衣男子依舊跪倒在地,深埋着臉,任心中的萬分悲痛肆意,腦中的畫面再次殘酷閃過。十二年前那些不斷湧入家中的官軍奪去了他的家人的生命,随後的那場大火焚毀了他童年的夢,使他幾乎失去了一切。
而事實上,他也已經失去了一切。
憑借着如今的修行修為,白衣男子如何能不知身後有人呢?只是悲傷的苦痛在心間肆意,仇恨之火亦從內心深處燃燃升起,他已是無心再去關注其它了。
十二年了,竟是今日來到河陽城,才打聽得知當年夜闖連家的是佘諸的官軍,而罪名卻是:謀反②。而至于詳情,卻又是無人知曉。
晚風清徐,卻是異常陰冷,仿若一下子這氣候便進入了寒冬,冷得身體裏的骨頭都發了抖。身後那些人于他來言,在此刻卻是如蝼蟻般微不足道的。若不是這兩年走遍關中,聽說辰胤國的将士都是深得百姓擁戴的義軍;若不是深受師父師娘多年開導教誨,也許心中的仇恨嗜殺之念早已肆意,此刻還不知會有多少人橫屍當前。
只是心中怎突然多了那仇恨,好似心如海仇恨如河,不斷湧入、湧入。
沒有人知道,那夜的他從死人堆中爬了出來,滿身是血,他內心的恐懼。沒有人知道,當他發現自己身在河南鎮時,他如何開始在江湖中五年的獨自飄蕩。也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世間飽受欺辱,如何艱難地挺過來。更沒有人知道,那些夜裏他的夢中總是出現殘暴的官軍屠殺自己家人,然後縱火焚燒其家的情景,他又是如何熬過那些噩夢的。
雖然經過五年多艱難地漂泊之後,他于上京遇到了恰來此間尋找女兒的師父,之後沒有了飄蕩無依,也沒有再遭到別人的□□。但是這樣的惡夢他卻做了十年,無論日夜,只要他閉上眼睛便是那一幕幕。
以前在師父師娘身邊,他想過報仇,所以他勤加練習師父師娘所教授的修行之法,只是卻是進展不大。來到關中以後,他也想過報仇,但是由于修行有限,加之不知道仇人是誰,一時卻不知道尋向何方。
但以往向報仇的欲念,卻萬萬是沒有今夜急迫的。長跪于此間,他腦中報仇的念頭和沖動,卻是比這十多年想的還要多,還要狂熱,還要貪婪。而這種想法,正若寒冷的水那般,正慢慢注滿他的內心。
“公子,此地已荒廢十多年了,請莫過于悲痛了,還應珍惜身體為是啊。”
一陣輕盈如流水般的聲音,在白衣男子身後猝然響起。在他聽來,那是如從師娘手下流出來的琴音般悅耳,動聽。也是在此時,他心中的狂熱似乎減少了一些。那種親切之感,好似一陣清風,沁人心脾。
白衣男子慢慢地站起身,轉過臉來,望見一位身着華衣如水般靈巧嬌好的少女。她立于一衆人馬之前,靜靜望着白衣男子。白衣男子打量着她,只見她雲鬓如霧,松松地挽着一髻,發中斜插着一支玉釵,上面鑲着兩顆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眉目如畫,含情脈脈,瑤鼻櫻唇,秀發在晚風中飛揚,在微黃的光亮中轉變成一抹如夕陽雲霞的紅暈。若不是她的俏臉上泛起一絲沉靜而善意的微笑,他還以為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來了,恰如她的師娘那般的仙女。
也是在白衣男子愣住之時,那華衣女子也驚訝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激動。因為他們已然見過,正是在那舞水謠客棧的走廊之上。随後,那華衣女子竟是搖了搖頭,竟然是輕輕笑了起來。而白衣男子看見,她的眼裏掉下了淚來。
“你是何人?”白衣男子問道。
其實,此時白衣男子已看清楚了站在她身後的那些人,都是些士卒的打扮,二三十人左右,舉着火把靜靜地站着。加之,其衣着華貴,可知這華衣女子的身份不低。只是見她又是笑又是流淚的樣子,他則是慢慢地轉過身去,依舊靜靜地望着在月光下,已滿是萋萋青草的荒廢之地。
“嘿,你這人怎的這樣大膽,我們公主問你話呢!”
忽聽一與先前那華衣少女不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言語剛硬霸道并伴随着責備的語氣,與先前那宛若流水的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
“慧姐姐……你們先回東城樓去吧,這裏沒事。”
白衣男子心裏突然“咯噔”一下,不是因為那宛若琴音的悅耳之音,而是由這一聲“慧姐姐”而牽連出的一個名字。那個深刻在他心中日日夜夜,卻已遠隔多年的名字,一個女孩的名字。
那一幕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他和一位女孩朝夕相處在一起,那是他最快樂最美好的童年時光。只是一切都已然煙消雲散,注定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花開花落之際,看她在樹下美麗地舞蹈。
那個女孩叫喬巧兒,這多年他都是記得的,她是他從小指腹為婚的妻子。
“諾。”
那女子道,然後退到一旁。但場中卻是良久都沒有人說一句話,華衣女子靜靜望着面前的白衣男子,白衣男子則是靜靜地望着面前的斷壁殘垣。只是華衣女子的淚,伴着她美麗的笑容,随後她慢慢地向他走近了幾步。
“是你麽?我是河陽城喬家的巧兒……”
華衣少女突然沒有再走下去,也沒有再說下去,卻故意把“喬巧兒”三字說得語氣極重。她是聰明的女子,她的心在狂跳,她深深知道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是誰。昨夜遇見本就是疑惑的,怎會于一陌生男子有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不想今日竟是得到了答案。
冷月如霜随意披散,遮掩了他大半消瘦蒼白的臉龐,深邃陰冷的目光,晚風中随意飄逸的長發,眉宇間,嘴角揚起一絲傲世一切的孤單。這孤單,卻也遮住了他內心的念想,那對于喬巧兒這多年的念想。
難道這便是在那場災難中幸免的連城傑?驚喜,感觸,各色心境交加。十二年了,十二年了,他終于回來了。
白衣男子轉過身來,靜靜地看着面前的華衣少女。相望良久,白衣男子便望向華衣女子身後的綠衣女子,但感覺告訴他那綠衣女子已不是小時伴着喬巧兒來到府中的丫鬟。只見那綠衣女子臉若鵝蛋,眼似丹鳳,隐約地透出一股霸氣。而于他的印象中,那個叫慧姐姐的丫鬟是最不喜歡綠色的,也不是那麽霸氣的。
“你是連二公子……城傑哥哥麽?”
終于,華衣少女突然問道。他說着便要向他行去,只是沒行兩步,那綠衣女子便急忙上得前來,攔下了她。
此時她多想走到他的身邊,去輕輕地安慰着他,去緊緊擁抱着他,那怕是陪他一同承受那場已發生了十二年的災禍、此時的苦痛也是好的。那場突如其來的災禍,竟是讓她與他分隔十二年之久,從此改變了他們二人命運。
那場災禍,改變了一切。不過,只要他回來了就好了。
“公主,難道……他就是城傑公子?是你時常提起并找尋了十二年的那個人?”綠衣女子一臉驚訝地望向面前不遠處的白衣男子道,她怎麽也聯想不到這消瘦陰冷的白衣男子竟會是,會是公主每日每夜都與她提及的連家二公子。
“恩。應該是的。”
華衣少女輕輕地答道,言語堅定,但是片刻之後她卻是害羞地低下頭去,任耳根的溫度慢慢散盡。她深深地知道,從一出生,自己的生命便和他的緊緊相連了。那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的宿命,而她也不曾想過逃脫的。
這多年了,多少富家子弟、王侯公子前來辰胤提親,無不是沮喪而返。甚是連她的父親,辰胤的國君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的。而她始終堅信,他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