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之人01
鄭郁仿佛陷入了一場迷幻的夢境。
他覺得全身沒有一處不在痛的,在失去意識前,他恍惚記得自己跟一個年輕男人争搶一只馬桶,他搶不過,眼看着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劍刺下去,他就伸手一把抓住那人頭發。那人吸了口氣,然後一拳打在了他頭頂。
于是他就失去了意識,跌入一個長長的夢境裏。
這個夢的時間似乎很長,可是翻來覆去,不過是把一件事極緩慢地重演了一遍,夢裏,他站在空蕩蕩的體育館,手臂上沾着方才洗桃子沾上的絨毛,癢癢的,被他撓得發紅。
這是新生入學的素拓活動,不善言辭的鄭郁被分到了分發水果的任務。
這裏并不是他一個人,一旁還有其他志願者。他們正湊成一堆說着什麽,時不時笑作一團。
同樣是今天才認識的,有些人已經成了朋友。
鄭郁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早上剛剛換的球鞋,依然很白,沒有一點灰痕,他想要走進人群裏,聽聽他們在笑些什麽,可是腳尖剛剛轉了個方向,他擡眼便看到正在講話的那個女生正在看着自己,見他擡頭,立馬把視線收回,手掩住嘴巴,又說了句什麽,人群又笑作一團,還有兩個男生回頭也看了看他。
鄭郁的腳尖又轉回來。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巾,蹲下身,神經質地擦着自己的鞋子。
鄭郁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他看着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自己,很想湊過去喊醒他,別再擦了,別再擦了,擡起眼看看吧。
快擡頭,早一點擡頭,早一秒擡頭!
然而蹲在地上的“鄭郁”聽不到他的心聲,依然在徒勞地擦着自己一塵不染的鞋。
鄭郁幾乎要顫抖了,他不再管那個夢中怯懦的自己,他的靈魂漂浮在半空,目不轉睛地盯着門口。午後的陽光照得見體育館裏飛揚的塵埃,每一顆塵埃的軌跡鄭郁都爛熟于心。
五、四、三。
二。
一。
體育館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塵埃被驚擾,在空中徒勞地打了個圈。
“可以進了,大家排好隊,按班級順序進,不着急啊。”一道清脆的女聲劃破了亂哄哄的喧嚣。
“鄭郁”沒有擡頭,他只是停下了機械的動作,按照提前安排好的工作,給大家分起了桃子。
人潮如流水,嘩啦啦地從他身邊湧過,到最後,流速終于減慢。
面前的筐裏只剩下一顆桃子。
一雙白色的軟皮鞋停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遞出最後一個桃子,為終于可以收工離開而感到有些慶幸。
然而他聽到“咦”的一聲,鄭郁擡起頭,女生站在對面,看着他被撓紅的手臂內側,問道:“桃毛弄的?”
鄭郁點點頭。
“你等着。”女生說着,沒接水果,轉身便跑開了,鄭郁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就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地等。
過了沒多久,女生跑回來了,臉色有些發紅,氣卻沒喘,眼睛亮亮的,一副健康且好脾氣的樣子。
“給,待會你洗了之後塗上。”女生把一支軟膏遞給他,“是我們工作沒考慮仔細,對不起了啊。”
“沒事。”鄭郁下意識地回答,然後頓了頓,試探性地伸出手,女生把藥膏塞進他手裏,鄭郁想了想,蹲下身,把筐子裏最後一個桃子拿出來,遞給對面的女生。
“最後一個了啊。”女生眉頭輕巧地皺了皺,擡頭問他:“鄭郁,你吃了沒?”
鄭郁完全沒想到女生會知道自己的名字,臉刷的一下紅了,他搖搖頭,實話實說:“沒有。”
“那你拿着吧。”女生又要遞還回來。
“不用,我不——”
鄭郁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女生一用力,把桃子掰成兩半,“別客氣了,那就一人一半,今天辛苦了。”
那女生不由分說地把一半桃子塞進他手裏,然後轉頭看到兩個女生正在搬易拉寶,立刻跑過去幫忙。
鄭郁在原地站了好一會,素拓活動早就開始了,四周熱火朝天,他左右看看,沒有再看到那個身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尋找。
就這樣,他抱着滿肚子的不明白,回家了。
後來,鄭郁本想慢慢地去打聽那個女生是誰,他覺得自己沒有多想,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女生記住了他的名字,他卻不知道那個女生的名字,總覺得失禮。
鄭郁原本以為這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可是當他稍稍上了一點心,卻發現這件事實在再簡單不過。
那女生在學校裏非常出名,她與芝蘭玉樹的謝玄同一個謝字,與性度恢廓的周公瑾同一個瑜字。
她叫謝瑜。
“鄭郁還沒醒嗎?”
鄭郁聽到了一道說不上熟悉、但肯定不陌生的聲音,可能在電視上聽到過。
“沒有。”一道聽起來已經守得百無聊賴的男聲回答道。
鄭郁認出了這人的聲音,一時十分氣憤,連眼皮都掙紮着要睜開。
那女聲道:“哎,徐圓舟,快多說兩句話。”
“怎麽?”
“這孩子要被你氣醒了,你看嘛。”
鄭郁随即感到頸間有發絲掠過,一陣涼風打在耳邊,那男人說道:“你敢醒。”
鄭郁:“…… ”
然後一身反骨的鄭郁就睜開了眼睛,繼續跟面前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徐圓舟見他醒了,手護住自己的頭發,有點無奈的樣子:“你聽她的話幹嘛。”
鄭郁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閉了閉眼睛,只覺得嗓子劇痛。
“水……”
徐圓舟走上前,倒了杯水給他,鄭郁被扶着坐起來,嗓子完全沙啞地問道:“你是誰?”
“徐圓舟,異管局的。”說着,男子把水端給他。
鄭郁一邊喝水,一邊打量面前的男人。
男人身量高挑,一頭長發披下來,有一雙天成的媚眼,神情間卻毫不女态,也見他喝夠了,才說:“我把你救回來的。”
“救?”鄭郁刻薄地勾起嘴角。
“救。”徐圓舟把水杯砰一聲放回桌面。
鄭郁又要閉上眼睛,卻只聽徐圓舟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惹上那個嬰靈的,其實我本以為你醒來會裝作受害者,沒想到你居然壓根沒想裝。放任那個嬰靈在明德樓傷人,為什麽?”
徐圓舟湊近鄭郁,“你當時故意出現,跟施青他們告別,本意就是想救走那嬰靈吧?你跟那嬰靈什麽關系,幾個月的時間,居然能這麽盡心盡力,把他養到那麽大?”
鄭郁閉上眼睛。
徐圓舟看他拒不配合的情狀,嘆了口氣:“你就不想知道那嬰靈現在如何了嗎?”
鄭郁這次倒是睜開眼了,只不過眼神卻稱不上多友善:“你一劍刺進去,還能怎麽樣?”
一旁的施青終于開口了:“……你小子思路不夠開闊,他要是用劍把他挑上來呢。”
說着,施青戳了戳一旁的徐圓舟:“拿出來。”
徐圓舟不肯,對施青橫眉冷對,然後被施青撞了一肘。
見徐圓舟不配合,施青親自動手,從他衣服口袋裏搶出一個瓶子,遞到鄭郁手裏。
瓶子裏用透明的水泡着一個縮得像小老鼠一樣的胎靈,鄭郁沒想到施青居然這麽輕易就把它交到自己手上,一時有些愣怔。
“讓你看看,放心一下。”
鄭郁拿起瓶子,抿了抿嘴唇。
施青拖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見鄭郁湊近去看那小小的醜東西,心裏一時有些感慨。
一是感慨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這麽個一無是處的小東西,醜得人神共憤,居然還能被人這樣在意。
二是奇怪像鄭郁這樣的男生,一看就非常難以接近,他好像把自己的心完全封鎖起來了,可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契機,讓他不惜把自己傷害成這樣,也還想養着這別人避之如蛇蠍的怪物。
“鄭郁。”
“嗯?”
“方不方便告訴我,你是怎麽發現它的?”
“……撿來的。”鄭郁艱難地說道。
“是不是覺得很難開口?”施青靠近他,給他拍了拍枕頭,把沙發上的一個抱枕拿過來,放在他腳邊,又翻了翻抽屜,取出一本雜志,把它放在鄭郁的右手側,還順便把輸液架移了位置,“沒事的,在這兒你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有後顧之憂。”
鄭郁不明白施青為什麽要做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施青看出了他的疑惑,一邊在他身旁坐下,一邊笑道:“這樣能讓你舒服一點。”
也坦誠一點。
施青把後半句話當然沒有出口,沉默了一會,她道:“你把那嬰靈封禁在自己體內的術法,是跟誰學的?”
“從書上。”鄭郁說完後,又不自覺地補充道:“書是從書攤上淘回來的。”
徐圓舟跟施青交換了一下眼色。
世間所流傳之術法典籍,大多只記載其形,不會記載心法口訣,這也是人單憑自己難以修煉,必須要尋找師父求授的原因。
雖然腹內藏物屬于低階的法術,但鄭郁藏的可不是死物,那是有意識的、兇殘的嬰靈。
兩者之間的區別,大概與咽下一塊牛肉,和生吞下一整頭牛并要保持牛在體內依然存活之間的區別一樣大。
所有在人間作祟的鬼魂之中,有幾類最為難纏:一是生前修煉過法術或邪術的鬼魂,這種鬼魂往往存有較清醒的意識,只是本領擺在那裏,尋常術士難以捉拿;二是死得怨氣極重的鬼魂,此類鬼魂意識不全,由于怨氣深重,傷人也傷得最厲害;第三類,就是一開始看起來沒有傷害性的嬰靈。
嬰靈這種陰靈,天性便喜歡從活人身上吸取養料精氣,而且長勢極快,并且由于缺失後天的善惡觀念,他們通常作惡更為殘忍。
要管束并飼養嬰靈,是非常麻煩的事。
但這個鄭郁,居然可以僅僅憑借一本淘回來的書,舉一反三到這種地步。
徐圓舟似乎不太信,又确認一遍:“沒人指點你兩句?”
鄭郁苦笑了一下,反問道:“你覺得我敢讓別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