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之人02
徐圓舟想了想,坐下來,支頤道:“你不敢。”
鄭郁沉默着,手指尖摩挲着被子,半晌,他似乎終于想好了對策,開口道:“施老師。”
“嗯,你說。”施青早就在等着他主動開口。
“你們為什麽對這個嬰靈這麽上心?”
“職責所在,天命所歸,世間萬物總要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該去的地方……”鄭郁重複着,“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團沒有眼睛、沒有嘴巴也沒有牙齒的血肉,連血管都沒發育完全,這樣的一團肉,哪裏是他該去的地方?”
“既來投胎,便已經入了人道,即使沒有意識,也有了三魂七魄。人身既死,當然是要去另一個世界了。”
“你們要超度他?”
“唔……雖然不太準确,但你要是這麽理解,也沒有問題。”施青看着那瓶子裏的胎靈,胎靈在鄭郁的手心中似乎感覺到安全,慢慢舒展開了皺巴巴的皮膚,甚至還對着鄭郁露出一個龇牙咧嘴的笑來,“放心,他只會比現在更快活。”
“如果他去了另一個世界,會不會……”
鄭郁欲言又止,施青自動把他的話補全,“會,他會回到本該最親近的人身邊。”
鄭郁垂下頭,認真地權衡着,過了許久,他終于擡起頭,”好吧,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讓它再陪我最後半天。”鄭郁輕輕握着玻璃瓶,“到了晚上,我把它交還給你們,你們再去送它走。”
“行嗎,徐隊長?”
徐圓舟看着鄭郁蒼白的側顏,搖了搖頭:“不行。”
鄭郁側過臉,望着徐圓舟:“為什麽?”
看着這孩子裝出來的人畜無害的樣子,徐圓舟伸手摸出煙盒,想起來這是醫院,沒抽,叼在唇齒間模模糊糊地說道:“小崽子,我從記事起,就泡在異管局。你知道異管局裏都是些什麽東西嗎?”
鄭郁盯着他,沒有說話。
徐圓舟毫不在意,繼續說道:“形形色色的妖精鬼怪。”說完這句話,徐圓舟把煙夾在指尖,不知想到什麽,驀地笑了。
“你笑什麽?”
“你知不知道你昨晚跟我搶那東西的眼神,我在什麽鬼怪眼裏看到過嗎?”
這次,沒等鄭郁猜,徐圓舟就自己公布了答案:“一頭母豹,懷了孕的母豹。那豹子掉進陷阱,被一群富豪活生生虐殺了,那些富豪讓仆人砍了她的四肢,挖掉她的眼睛,然後親自拿上匕首砍了十七刀,剜出她肚子裏的孩子,母豹才斷氣。”
徐圓舟嘲諷地提起嘴角:“母豹怨氣太重,死後就成了精怪,當天晚上,富豪們的四輛越野車全部爆胎失聯,車裏所有的人全都被咬斷了喉管。這頭豹精還是我去抓回來的,她叼着一頭沒成型的小豹子,突然轉頭望向我時的眼神,跟你抓我頭發時簡直如出一轍。”
“所以,我不可能把這胎靈交給你,因為我知道你壓根不是真心的,指不定拿了就偷跑了。”
徐圓舟輕描淡寫地說着,甚至還分心給他調了調點滴的流速,他沖鄭郁笑了笑:“雖然我不知道你跟這嬰靈到底什麽關系,是你的孩子嗎?”
鄭郁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徐圓舟這才繼續說道:“看在你還算有點天賦的分上提醒一句,年紀輕輕的,執念別這麽重,不然容易傷人傷己。”
說完,他從鄭郁手中拿走了瓶子,随手揣進懷裏,“看你這麽想要,我覺得還是得拿走,你小子太聰明,留這兒沒準還得被你偷了。”
說完這番不留情面的話,徐圓舟沖一臉無奈的施青使了個眼色,背着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施青坐到鄭郁床頭:“……他這人讨厭吧。”
鄭郁沒說話,施青拿起一顆蘋果,邊削皮邊說道:“他這人就這樣,他下屬有一次被逼急了,直接在地鐵站舉報他攜帶危險刀具。”
跟徐圓舟不一樣,施青這個人十分柔和,像一陣風,話題吹到哪裏都不在意,思緒跟着她東邊走走西邊轉轉,沒過多久,鄭郁又覺得困倦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醒的,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病房裏有一個紫色頭發的女生正坐着打盹,鄭郁再仔細一看,這姑娘腳底下居然還放着一把大狙。
鄭郁:“…… ”
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充好電,放在了他枕邊,鄭郁拿過來看了看,現在是夜裏九點多,醫院走廊上正是熱鬧的時候。
鄭郁輕輕地掀開被子,穿好鞋走了出去,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那姑娘應該是累極了,沒察覺到他的動作,還在睡着,鄭郁反身合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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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那小子騙了。”
瓶子沒立穩,晃了兩圈,順着臺面滾落到地上,咣當炸裂。
徐圓舟将手裏那團已經萎縮的血肉回手扔進托盤裏,抓起手機撥施青的號碼,按得滿屏都是粘噠噠的血手印。
施青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倒是沒有顯得很吃驚。徐圓舟:“你早就知道胎光不在那□□裏了是吧。”
“別急啊。”施青那邊倒是氣定神閑,隐隐還有碰杯喧嘩聲傳來。
徐圓舟深吸一口氣,喊道:“你怎麽又翹班了啊!”
“別氣別氣。”施青把手機拿得遠一些,把簽子上的羊肉全都咬進嘴裏,才又把手機湊近耳朵,說道:“沒事,我讓江夏去看着他了。”
“江夏?”徐圓舟扶住額頭,“她剛值完夜班,肯定得大睡特睡啊,這不是明擺着要讓他溜走嗎。”
施青沒有說話,徐圓舟忽然頓住腳步,“你是故意的。”
“我當然是故意的。那孩子私底下主意那麽大,無論是逼他還是威逼利誘,都沒用,就得讓他自己采取行動。”
“所以現在誰在跟着他?”
“莊白。”
徐圓舟手指掐住山根,“這人我們查過了,在系統上沒有錄入過,查不出底細。”
“徐圓舟,”施青的聲音正經起來,“我會走一個流程,這件事情轉到我手下,異管局可以監管,但不必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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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江心大橋。”
鄭郁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司機之前吸了煙,車裏滿是煙味,但他還是把車窗升到了頂。做完這些,鄭郁感覺心跳得終于不再那麽迅疾了,他手指蜷縮,伸手想要摸摸胸前挂着的東西,可是怕人看見,又生生頓住了。
那東西貼着他的皮膚,微微發着黃光,比他的體溫高一些。
那是嬰靈的胎光,是嬰靈生發之地。
十幾分鐘後,鄭郁下了車,江風吹得他臉色更加蒼白。
現在已經夜裏十點,大橋上仍有川流不息的車輛,可是散步的人基本都回去了。鄭郁順着河邊走,蔓生的野草漸漸繁茂起來,腳下的土壤也逐漸潮濕。
他走到了江邊。
江水就在他的面前,泛着灰白的浪潮流向遠方。
只要再向前走幾步,只要再向前走十幾步。
鄭郁腦子裏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他機械地向前走着,冰冷的江水刺得骨頭生疼,長褲黏在腿上,水漫到大腿,他漸漸邁不開步子。
“要不要向前走,你得想清楚了。”
一道聲音劃破意識的混沌,傳進鄭郁的耳朵。
他轉頭去看,只見岸邊的一株樹上,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個人。
“……莊老師?”
莊白抱着手臂,望着下面那個人類,神情間似有不解。
鄭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倒是莊白先開了口,他音調平靜地問:“你這樣死了,真的有用嗎?”
鄭郁自嘲地笑了笑:“沒有辦法的時候,總得一試。”
莊白:“或許你求助一下,大人會幫你解決的。你的目的是什麽?”
事到如今,鄭郁也坦誠起來。
“我不能讓這東西去找他的媽媽。”鄭郁的手将玻璃瓶攥得死緊,“這是恥辱。”
莊白了然地點點頭:“哦,這跟你死不死有什麽關系呢?”
“如果我也死了,它最親密的人就會是我,我會管束住它的。”
“不會。”莊白直接道:“你死了它最親近的人也會是母親,還輪不到你。”
鄭郁語塞。莊白推了推眼鏡,道:“如果江水太冷的話,你可以先回來,仔細再想一想,如果你還是決定以卵擊石,再下去也不遲。”
鄭郁道:“這樣拖延時間,老師你報警了?”
“報警?”莊白咀嚼着這兩個字,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什麽是報警?”
看着鄭郁露出有些驚愕的表情,莊白跳下樹來,輕巧地落了地,他邊走向鄭郁邊說道:“抱歉,我來人間時間很短,你們這裏的一些詞,我還聽不大懂。”
莊白走進江水裏,江水不知被什麽硬生生地改變了流向,自動繞開他,鄭郁震驚地看着這一切,莊白解釋道:“我不喜歡水,見諒。”
他伸出手,鄭郁把手放進他手心裏,然後便被拽了起來,冰涼的江水繞開二人,繼續向前流去。
莊白牽着鄭郁走到岸邊。
“莊老師。”鄭郁忽然叫住他,“你剛剛說可以求助,你這樣厲害的話,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