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見之人02
小船穩穩當當地停在岸邊,那胎光已然飛了過去,從簾子裏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來,穩穩地托住胎光。
“還愣着做什麽,別近鄉情怯啦。”施青推了一把愣着的鄭郁,“快去。”
鄭郁回過神來,果真磕磕絆絆地向那畫舫跑去。
施青回頭,見莊白正揣着手站在火旁,于是後退幾步,退到莊白身旁,伸手烤火取暖。
“咦,居然不燙。”施青驚奇地說着,火苗舔及掌心掠過指甲,只留下暖融融的溫度,她偏頭問道:“這是什麽火,這麽實用。”
“離火。”莊白回答。
施青哆嗦了一下,上古天地初開時,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降為地,而中間地脈隆起,即為山。在最高的神山的最頂端,覆着常年冰凍的皚皚白雪,但傳說在雪原正中之中,有一簇火,此火非陰非陽非天非地非冷非暖,取乎萬物離散之中,名為離火。
離火不可被任何人摘去,已非珍貴可形容,傳聞只有與之伴生的神鳥可控。
一旦一個故事裏出現衆多的“傳說”“傳聞”諸類詞語,那故事的主人公一定是失落已久,沒了根據。
比如離火。
施青瞥了莊白一眼,“你不要看我沒本事就騙我,世上哪裏有離火?”
莊白笑了笑。
“我看你很厲害,不知師從何派?”
“天之道。”
施青沒忍住白了他一眼,随即又被自己逗笑了,搖了搖頭道:“算啦,你既然不願意答,我就不問了。”
鄭郁一路跌倒好幾次,再一次被野草絆倒的時候,被一雙手扶住了。
鄭郁蒼白了一個晚上的臉上終于出現些血色,他嘴巴動了動,幾乎對自己有些惱怒。
“你是鄭郁吧?”女生眯着眼睛,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後說道。
“嗯……是的,我是鄭郁。”
“我知道你,”女生笑了,如果不是她的身體是半透明的,看起來一定是健康又活潑的樣子,“你在學校裏很有名。”
“沒有,”鄭郁努力地多說了一句話,“沒有你有名。”
謝瑜笑了。
謝瑜在學校裏确實很有名,除了因為她是學生會的會長,還又一個重要原因:謝瑜的膽子非常大,她當時轟轟烈烈地追求她所在年級的學神,鬧得全校師生人盡皆知。
直到現在,高一高二的老師們訓早戀的學生,末了一句都會是“你們以為自己是謝瑜張胡安嗎,告訴你們,看看謝瑜,你們就知道早戀沒有好下場了。”
鄭郁自知失言,正要找補,謝瑜卻笑道:“現在我是不是更出名了。”
鄭郁實話實說:“……是。”
“哎,好丢人啊,我本來的人生理想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結果一不小心就死掉了,是不是很倒黴?”
鄭郁下意識地點點頭:“是啊。”
随即,他意識到了什麽,問道:“什麽叫不小心死掉,沒有人欺負你嗎?”
謝瑜有些茫然,“我怎麽不知道?”
“那幾個男生……”
“你說那個啊……最後還不是被我收入麾下。”謝瑜揚着頭說道。
連在一旁看着的施青都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謝瑜仿佛在發着光。
“所以真的是意外嗎?”
“我當時在樓頂思考一些問題,思考的時間有點久,起來的時候很頭暈,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哎,這樣真的很沒有面子啊,不過也沒辦法,又不能重新活過來。”
鄭郁幾乎要哭出來了。
謝瑜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別哭,你知道我當時在樓頂想什麽嗎?”
“胎兒?”
“當然不是了。”謝瑜說着,“我看上去有那麽不清醒嗎,我剛剛保送,連大學都還沒上過,當然不會留下孩子了,它就是個意外。”
“我當時想的是,人這一生真的好短暫啊,你看,我們即使健健康康地活着,最多也只能活一百歲。可是在那之前,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比如不小心遇到一個人,就是走到一個分叉口,不小心有了一個孩子,道路又會多一條。有些意外可以撥亂反正,有些意外卻又無可奈何。
“所以我當時就下定決心,我一定要把握好每一個分叉,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又有根據。”
鄭郁的眼淚終于滾下,落進仿佛迷阱的江面裏。
謝瑜想了想,雖然不熟,但這個學弟畢竟是為自己掉了眼淚,于是她還是擡起手,幫鄭郁抹了抹眼角。
她耐心地說道:“別再哭了,你看,我的教訓已經很深刻了。人生不僅僅有很多的意外,還會有很多意難平,即使下了再堅定的決心,有了再清晰的覺悟,依然會有很多的求不得。”
謝瑜笑起來,“我大言不慚地想要走最正确的路,但是上天就告訴我,也許路并不存在。”
“所以,鄭郁,別再有那麽深的執念了,也不要再注視幻影。”
謝瑜擡起手,那枚胎光在她手心裏發出柔和的光。
然而謝瑜毫不留戀地收緊手指,再張開時,那珠子已經化作了點點飛螢。
“鄭郁,好好活着,別再那麽容易被執念拖累了,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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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青開車,把鄭郁送回醫院,這才轉頭看向莊白,“莊老師,給個地址,我送你回家。”
原本打算下車的莊白不動聲色地坐了回來,想了想,說了一個地址。
施青有點奇怪,因為祈玉是H市幾十年前規劃的商業區,不知道為什麽沒發展起來,高樓大廈沒建,後面開發商拖不起了,不知怎麽一來二去,建了十幾條橫豎貫通的弄堂,做得古舊,成了個集花鳥魚蟲糖衣糖畫燒烤串串于一身的四不像。
簡而言之,祈玉什麽都有,就是沒有住宅區。
于是施青順口提了一句:“現在都十二點多了,店鋪應該都關門了吧,你還要逛嗎?”
“不逛,我住那裏。”
“嗯?”施青訝異地偏了一下頭,望向坐在副駕的莊白,“那裏有住人的地方嗎?”
“有的。”莊白這樣說着,雙手放在膝頭,望着前面的路,提醒道:“看路,待會我告訴你怎麽走。”
施青又轉回頭,她習慣開快車,尤其是深夜路上沒人的時候,更何況莊白是個很安靜的人,一路上沒怎麽說話,沒人打擾,施青就專心把車開得飛起來。
她微微降下一點車窗,這條路的路旁有人種了薄荷,夜風稍進來薄荷的清香,讓人心情愉悅。
偶爾施青會瞥到身邊這個人的側臉,想到這樣的一個人,以後可能再沒有交集了,施青心裏居然還有點小遺憾。
沒過多久,施青就把車開進了彎彎繞繞的弄堂裏,車速慢下來,莊白給她指路。
施青發現,他們正在離弄堂區中心越來越近,“到了。”莊白說道。
施青一頭霧水,降下車窗探出頭一望,一株巨大的榕樹映入眼簾,而榕樹旁的那個古色古香的大門,令施青瞠目結舌:“……這,這不是名人故居麽?”
這地方門口還挂着歷史保護建築的牌子,想也不是平常人能住的吧!
施青:“你說你在這棵榕樹上搭窩都比住在裏面要可信。”
莊白笑了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大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走出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笑呵呵的,看起來走路都有些喘。他看到站在車前的莊白,笑道:“我在裏面就聽見外面的動靜了,想着是你回來了,出來一看,果然是你。”
說到這兒,胖老頭彎下腰,就着敞開的車窗看向裏面的施青,道:“小白,這是誰?”
“一個朋友。”莊白說着,又對施青道:“這是言叔,我…… 家的一位長輩。”
“言叔好,我叫施青,您這麽晚還沒休息?”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被這個高冷的帥哥歸到朋友類別裏,施青受寵若驚,探出頭來打招呼。
“嗨,這算什麽晚。”言向雲很豪邁地揮揮手,很有能熬到早八的氣勢,“小姑娘來都來了,進來坐坐吧。”
“還是不了,不麻煩了。”施青很有自知之明。
“哪裏算麻煩,我家小白很少坐別人的車的。”
這裏距離學校不算近,施青很想問一問那他到底是怎麽去上班的,不過還是忍住了。
就在這時,施青的手機忽然響了,她抱歉地做了個手勢,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說話說得很急,施青一直聽着,待那邊安靜了,才說道:“別怕,你先在家裏好好待着,把房間鎖好,我馬上就到。”
挂斷電話,施青又挂起笑臉:“言叔,我還有點事,得先走了,我下次再來看您。”
“有事兒就先忙你的去。”言向雲也樂呵呵地說道,“下次來請你喝茶。”
施青望了一眼莊白,點了點頭算是告別,剛要起動車子,車門就被拉開,莊白又坐了進來。
施青呆住:“這什麽意思?”
“我聽到了,剛剛是郭筱筱打來的電話吧。”莊白望了她一眼,見她還在疑問自己為什麽又上了車,他咳了一聲,解釋道:“我是學校的老師。”
“哦,所以呢,學生的事就是你的事?”
“沒錯。”莊白一臉正氣。
施青啞然失笑,然而還是一腳踩下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