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的噬願書 — 第 2 章 罪

——“切勿貪戀虛名,選擇那扇錯誤之門”。

大雨滂沱的夜,閃電像撕破黑幕一般決絕。

這個城市有一個傳說中的祈願者……

少年蒼白的臉,被淋濕的留海淩亂地貼在額頭上,擋住了他的眼睛。

我一定要找到他……

雖然看不見他此刻的眼神,但是他的牙關緊咬,拳頭緊握,肩膀僵硬,白色制服貼在還沒有完全發育完全的脊背上。他此時情緒激動,拼命壓抑着。

找到他,赦免我的罪行……

“許明!許明!”遠處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那個聲音如此熟悉,朦胧的路燈下,看到打着一把黑傘出現的身影,“許明!你在哪裏?許明!”

少年聽到呼喊似有觸動,但是突然轉身,飛快朝更深的黑暗中跑去。

“許明!”閃電交雜着雷聲,兩邊的路燈也似乎顫抖着閃了一下。撐着黑傘的男生奔跑着出現了,站在了剛才少年站在的位置。他們年紀相仿,穿一樣的中學制服,不同的是這位男孩剪着短短的平頭,黑亮的眼睛裏夾雜着擔憂和焦急。

他踩到一塊校牌,撿起來,照片上熟悉的笑臉在沖他微笑。

“許明……你到底去哪裏了?”男孩抓緊了校牌。

黑夜,雨聲似乎沒有盡頭,淹沒了這個世界一切聲音。

放學鈴聲響了,每個教室都洋溢着一股如釋重負的氣氛,除了初三(1)班的教室。教室裏的人仿佛沒聽到鈴聲一般,就是沒動。

明天就開始五一節放假了,大家都在想着怎麽過節。初三(2)班的同學走過1班的教室,看見裏面的人依舊呆呆坐在裏面,想呼喚自己朋友,但是被旁邊人推了推,趕緊收聲。

教室響起細碎的聲音,和外面的熱鬧極為不配。

段宇托腮回頭看了一眼許明的座位,還是空着的。

已經一個星期了,許明沒有出現。

“喂!”紀學民推推眼鏡,“你還在想着他啊?”

“嗯。”段宇垂頭喪氣整理書包。平時都是他和許明一塊回家,但是如果校隊有訓練的話,就是他和紀學民一起走。紀學民一直都不太喜歡許明,他就看不慣許明那種為了高分而用功的模樣。

“他也沒回家,我去他家裏看過了。”段宇嘆氣。

“他做了那樣的事情,總沒臉回學校了吧。”紀學民不屑地說。他回頭看了一眼第一組倒數第二桌的位置,上面還放着百合花。已經一個星期了,上面的花每天都有人換。

段宇嘆了口氣,和紀學民一前一後走出了教室。走到藍天之下,他才覺得自己好像心裏舒服了一些:那個有百合花的位置,是譚明溪的座位,然而譚明溪她不會再出現在那個座位上了,因為上個星期的今天,她死了。

許明也是那天開始就沒有出現在學校。

也是從那時開始,本來充滿了活力和快樂的初三(1)班從此死氣沉沉。

“我聽說,你和許明是在同一家福利院長大的?”紀學民試探性地問段宇。

是的,他和許明是同一家福利院長大的孩子。他們是同一天從不同的地方被抱到福利院來的。到了五歲的時候,許明被一家富商看中,抱回去做了養子;而段宇則被留在了福利院長到了十歲才被一家中年喪子的家庭收養。收養段宇的是一家非常普通的人家。段宇進了社區小學被跆拳道的教練看中,就練起了跆拳道,養父養母看他這方面有天分,也就随他去。

段宇是靠體育分考進這所重點中學的,他沒想到會在這所中學再次遇見許明。

許明課外社團參加的是校樂團,他在養父母家學了一手很好的鋼琴,臉上淡淡的總是一副矜持的貴族子弟的模樣,很多女生都在背地裏暗戀他。段宇看見白衣翩翩的貴公子許明走過窗前的時候,怎麽也不能将他與之前那個福利院一起長大的面黃肌瘦的小夥伴聯系在一起。

“真是的,我聽說他還不願意認你呢。”紀學民從單車棚推出自己的單車和段宇并排走。

不願意認?不,許明不是他想象的那種人。雖然他不願意被人知道他來自福利院的背景,但是他并不回避段宇,他後來的确和段宇重新做起了朋友——他在學校沒什麽朋友。

一切都很好,直到上個星期……段宇抓緊了拳頭,不是憤怒,而是深切的悲哀。

上個星期對于初三(1)班來說,是一個噩夢,是一個每個人都想忘記卻無法忘記的噩夢。

那天是早上,接近中午放學的時候,教室裏突然沖進來一個手持兇器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形容委頓目露兇光,他這樣突然闖進來,把初三(1)班攪成了一鍋亂粥。

大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記得當時混亂的感覺,歹徒毫無目的地亂沖亂砍,每個人都在這個時候想起跆拳道隊的隊長段宇——可惜他當時剛好去比賽了。班裏的同學有混亂中逃脫出教室的,但是也有同學被歹徒挾持在教室裏,其中就有許明和譚明溪。

一輛尖利的剎車聲音打斷了段宇的沉思,司機伸出頭沖着這兩個中學生胡亂罵了一句之後開車走了。紀學民突然恨恨地罵了一句:“那個歹徒簡直不是人!”

段宇的拳頭再次握緊。

——是的,那天的歹徒的确是個禽獸。他發現自己已被警方圍困,便劫持了剩下的學生,叫學生們一男一女用繩子将自己相互系在一起,每根繩子足足有兩三米長,是上次班級聯歡會剩下的玻璃繩。剩下來那半個班的學生剛好男女一半一半,他們不明所以聽從歹徒的話将自己和異性同學的手用繩子系上,長長的繩子交纏在教室的桌椅間,讓他們想起小時候玩的“打電話”游戲。

歹徒咧嘴笑:“現在女的全部站在我這邊,如果男的敢割斷繩子跑的話,我就殺了和你們系着繩子的女的。”

他要控制更多的學生才能加重與警方談判的籌碼,女生比男生好控制,他要通過女生來控制男生。

很變态的想法對不對?那麽多無辜的學生,根本不知道他的仇怨從何而來,就這樣被他鉗制在教室裏。

所有的同學當時都畏畏縮縮地站着不敢動,教室有前後門,前門讓歹徒堵住了,後面的門卻是開着的。

歹徒的刀在女生面前比劃來比劃去,女生們都吓得哭不出來。

“叫電視臺的人過來!我要讓世界知道命運對我的不公!你們都對不起我!”這位歹徒顯然是個反社會分子,喪心病狂,歇斯底裏。學校那天被警察包圍,談判專家還在路上,歹徒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被劫持的人質也已經到了心理極限。

誰也沒想到,那個時候居然有一個人偷偷割斷了繩子跑了出去。他以為他跑得很快,但是歹徒還是看見了。他發狂地揪着那根斷掉的繩子,把另一頭的女生拉到自己面前。看到有人跑掉,其他人也慌亂了,有想着往外跑的,也有不敢動的,繩子互相糾纏,教室一片混亂。

一直守候在對面辦公樓上的狙擊手皺起了眉頭。那兩名訓練有素的狙擊手即使是從不同方向,也無法瞄準歹徒的頭,因為已經被學生們吵吵嚷嚷的身影擋住了。

只見刀光一閃,一聲凄厲的女聲,失控的歹徒紮了一刀又一刀,那個女生就這樣沒了氣息,腳下血流成河。

一聲槍響,結束了那天的慘劇。

歹徒被當場擊斃,而那位被殺害的女生就是譚明溪。而當初擅自逃跑的那位男生,就是段宇的童年好友許明。

自從那天開始,許明就再也沒有來過學校,段宇去過他家也沒看見他,許明徹底地消失了。

那次的案子鬧得非常大,電視臺都有來人。雖然沒有人直接說第一個逃跑的男生是誰,但是相信熟人圈裏都傳開了。段宇去許明家找許明的時候,他家裏的養父母都很不高興。 許明家是高級住宅區裏一棟獨立的小洋房,在這種房價暴漲的時代可見其奢侈。客廳就是一臺三角鋼琴,旁邊的櫃子上擺滿了許明從小到大拿到得獎項。照片裏的許明從小就愛穿白衣,系整潔的小領結,抿着嘴笑,略微矜持。

“我們養他不是為了給我們丢人的!”許明養父這樣說,“闖了禍不說,還一跑了之,我現在在我那些生意場上的朋友面前都擡不起頭!”

養母氣度雍容,态度比較克制。她擦擦眼淚對段宇說:“你看見他,勸他回來。”

“不要回來!回來我也不想要了!直接送他回福利院!”許明養父是個房地産界有點名氣的老板,他氣哼哼說了這句就上樓了。

大概平時經常拿把他送回福利院來吓唬他吧……段宇心想,然後默默地告辭。

他想念許明,小時候在福利院許明就是特別容易受欺負的那個人。他不喜歡福利院,老是和段宇說要讓一戶有錢人收養自己,一定要離開這裏。可是……想到這裏,段宇擡頭看看天,又開始下雨了。

假期的第一個晚上就在下雨,段宇在自己房間看書,又想着童年在福利院與許明的點點滴滴。他聽見窗口有被輕輕打擊的聲音。外面雨勢不小,起初他以為是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随機發現是有人輕輕敲窗戶。

窗外是被淋濕的許明的臉,憔悴,疲倦,滿臉淚痕。他小聲說:“我在外面蹲了很久……”

“你幹嘛失蹤那麽久?你快進來!”段宇将自己窗戶完全推開,想讓許明爬進來,但是許明不肯進來。他蒼白着臉,在雨中凍得直打哆嗦:“我不能讓你父母看見我在這裏……”

“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們都很擔心你!”段宇大叫,窗外的雨水飄進來,打在他臉上一片冰涼。

“我不能回去了……沒有人會原諒我……我害死人了……”許明哆嗦着說。

“胡說八道什麽,你是無心的啊!”段宇叫道。

“我的人生不能毀在這樣人言可畏的世界裏!”許明突然憤怒地叫了起來,他不讓段宇插嘴,很快繼續說,“我有辦法的,我有辦法改變人們對我的判決!”

段宇聽了忍不住心頭一冷,原來他心中翻騰的不是愧疚,更多的是對輿論的仇視和反抗。

許明突然露出怪異的笑容:“我爸爸是做房地産的,我聽說他以前在生意上遇見很大的挫折……他幾乎要自殺……後來你知道他怎麽鹹魚翻身的嗎?”

段宇不想聽他說這些有的沒的,他很想把許明一把拽進來。

“是這個城市的祈願者……是這個城市的審判夜……他們給了我爸爸一條走……我是暗地裏不小心聽到我爸爸和我媽媽提到過的。無論一個人做錯了什麽事情,如果審判之夜可以通過,我就可以得到寬恕……”許明臉上放出奇異的光芒,“我現在要去找那個人了!如果能通過,我就能繼續生活下去……”

“你這個白癡!你要去哪裏?你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從來沒聽說過!”段宇怒道,“你給我進來!”

許明臉上略帶嘲諷的笑容:“你這樣的家庭,是沒機會聽到這些的……當然,如果審判夜通不過,我有可能今天晚上會死。”

“你說什麽?”段宇覺得他好像是認真的。正想着,許明已經轉身跑開,消失在雨幕裏了。

如果此刻不追上他,沒準就再也見不到了。段宇這樣想着,他飛快從窗口一躍而出,連招呼也來不及和家裏打一聲就順着許明的方向跑去。

一道閃電打來,他看見許明的身影站在街角。片刻的光明過後又是漆黑的雨夜,段宇沖過去,許明已經不在那裏了,他踩到他無意間失落的校牌,上面的照片是許明俊秀的面容。

一輛奢華的黑色轎車在他眼前疾馳而過,車裏面的燈是亮着的,可以看見開車的是一個俊美得出奇的黑衣男子,旁邊坐着眼神空洞的那個少年不正是許明麽?

“許明!”段宇忍不住大叫,但是許明仿佛沒聽見似的,倒是那個開車的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帶着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車子飛快地開進了漆黑的夜幕,只留下路面飛濺的水花。

段宇擔心之下不容多想,就順着方向追過去,但是車的尾燈也遠去了,他追不上了。

祈願夜?什麽意思?段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完全從許明的只字片語中整理不出線索來。他趕緊去馬路旁邊的公用電話亭去給段宇家裏打電話。

“喂?”接電話的就是許明的父親,那沉穩的語調透露着某種威嚴。

“叔叔您好,我剛才看到許明了……”

“那你為什麽不叫他趕快回來!”他聽到許明的名字就立刻嚴厲起來。

“叔叔,他提到什麽祈願夜和城市主宰者的話……您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話筒那邊是長久的沉默,然後他爸爸的口氣突然變得異常冰冷:“你說什麽,我完全不知道。”他說完這句話後立刻挂斷了電話,剩下段宇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電話亭裏發呆,耳邊全是嘩嘩的雨聲。

第二天是譚明溪的追悼會。

不需要號召,班上的同學都自發組織去了殡儀館。他們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白花,曾經有過的同生共死讓他們更加了解譚明溪家長的痛苦——也加倍不能原諒許明的自私和懦弱。

段宇也到了殡儀館,和同學們默默地站在那裏。那邊還有女生提到當時案發的情景,說着說着不由小聲哭起來。他依稀聽見她們責怪許明的對話,說要不是許明當時逃跑,譚明溪也不會死。

但是布置的會場遲遲不開門,同學們和譚明溪的親友都站在門外,起初是肅穆,終于有人不耐煩起來。

“怎麽了?”有一個年長的婦人輕輕地問。

譚明溪的母親穿一身黑色的套裝,六神無主地從旁邊的管理室走出來,呆呆地說:“明溪的屍體……不見了……”

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是旁邊的人可都聽見了,大家大驚,消息不一會就傳開了。

譚明溪的屍體不見了!就是昨天晚上好好的放在玻璃棺材裏的屍體不見了!

殡儀館的館長都被叫來了,大家都慌了手腳,怕是和別的屍體弄混了,已經火化了,都去查記錄。但是結果是昨天到現在并沒有屍體送過來火化,這種可能性為零。

這個時候,大門外突然傳來了尖叫聲。許明一聽便覺得不尋常,急忙搶先跑出去。只見院子裏停了一輛似曾相識的黑色轎車,車門旁邊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妙齡少女,她臉色略微蒼白,黑色的頭發瀑布一樣披散下來,穿着白色的蕾絲洋裝。譚明溪的媽媽如遭電擊,那不正是她給女兒選的喪禮上最後的衣服嗎?而那個少女,不正是譚明溪本人嗎?

“這……”

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呆如雕塑。

車門另外一側打開了,出來的是身穿黑色禮服的許明。他的頭發梳得油亮,臉上有一絲遮擋不住的倦容,但是卻帶着嘲弄的微笑。他伸出一只手,譚明溪便呆呆地将手放在他手上,由他牽引着走向譚媽媽。

“您的女兒,完好無損地送回來了。” 他走到譚媽媽面前,将譚明溪的手輕輕推給譚媽媽。

譚明溪黑漆漆的眼珠子被動地轉向譚媽媽:“……”

“你媽媽。”許明輕輕地說。

“媽媽。”譚明溪也輕輕地重複。譚媽媽頓時如夢初醒,伸手抱住自己的女兒,身體是溫熱的,是活着的!

但是旁邊觀看的人不知道為何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這個場面太詭異了,明明已經死去一周的人,大家都看着躺在太平間的,為什麽會又活生生站在陽光下?

那是譚明溪麽?應該是的,那五官,那身體,無一不是她。但是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她的樣子呆呆的,看上去沒有生氣。

段宇吃驚地看着這一切,他注意到了車子裏的駕駛座位上坐着一個極其俊美的男子。那不正是昨天晚上見過的那個人麽?他急忙沖上去要看個究竟,但是卻被許明一把拉住。

車裏的男子穿着黑底細灰條紋的長袖襯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全身上下纖塵不染,透露着一股矜貴的氣息。他看見段宇瞪着他,嘴角便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許明輕輕咳嗽,開口對着在場的人說話:“我知道你們內心怨我。但是譚明溪我已經完璧歸趙了,我已經無罪了!”

他低聲喃喃地說:“我無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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