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看他神色怪異,不由擔心地說:“許明,你怎麽了?”
許明像不認識一般地看了段宇一眼,那股神色是如此陌生,讓段宇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輕輕笑道:“段宇,你也在這裏。”他轉身打開車門,對許明說:“我有事先走了。”說完就坐進車子裏,車子裏的黑衣男子緩緩關上了車窗。車子裏的冷氣在關窗前得那一刻直撲到段宇臉上。
不……段宇摸摸自己的臉,那不是車子裏的冷氣,是那個開車的黑衣男子身上的氣息——他全身上下散發着某種寒意!
四
風平浪靜,五一假期就要這樣過去了。
段宇一直沒有聯系許明,也許是內心排斥這幅模樣的許明吧。他給紀學民打了電話,在假期最後一天,他們約好在公園見面。
“你聽說過審判夜這種事情麽?”把那天的事情告訴紀學民之後,段宇這樣問他。
紀學民皺着眉頭,看着地上的落葉出神,南方的落葉總是出現在夏天。太陽燦爛,但是空氣還透着涼意,春天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冷熱交替的天氣讓人覺得夏天似乎還有極長的一段距離。
“我那天真的看見譚明溪活生生地走出來了,雖然樣子有點怪。”許明想起當時的情況就覺得詭異,“雖然她能活過來挺好。但是當天在場的同學不是說她被捅了好多刀了,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嗎?”
“她真的是……活的?”
“那個女孩就是譚明溪,”段宇突然想起了什麽,喃喃地說,“全身上下一點傷痕都沒有。”
“沒有傷痕?活生生的人?”紀學民沉吟道,“說許明他爸爸的事情,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因為他當年的案子是我父親經手的。大概是他涉嫌非法集資。他的項目根本就無法支付債務,後來不知道為何在短短一個星期裏他突然獲得大量資金,說是誰的饋贈。他受到的只是經濟上的處罰,擺脫了官司之後,他在商場上順風順水。我爸爸就是這起案子的檢察官,他明知道當時有蹊跷,卻一直找不到證據。我爸爸之後非常感慨,有次在家裏喝多了,便提到許明的爸爸是個非常傳奇的人物。”
“祈願夜到底是怎麽回事?”段宇忍不住問,“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地方能決定人是否無罪呢?”
一片銀杏的落葉輕輕飄落下來,紀學民用手接住。他看着那片落葉,慢慢地說:“我知道有一個很偏僻的小網站,叫‘暗夜病語’的麽?放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件的交流帖,那個網站有個城市分類的子論壇。我好像在我們封城的論壇看到有人提過‘祈願夜’的事情。”
“什麽?”
“那個帖子說得也不清楚,就是說我們封城有一個祈願之夜,由城市主宰者掌握。任何有罪或者無罪的人都可以去哪裏尋找解脫,只要擁有那個邀請卡……”紀學民聳肩,“那帖子都沒什麽人頂,很快就沉下去了。”
“真的?我回去搜索一下那個網站!”
“那個網站對外是不公布的,搜索也搜索不到,回頭我去幫你找找。”
兩個男生在公園裏碰了頭之後就各自分手了。段宇去附近的快餐店随便吃了點東西就去學校上晚自習。走到學校的門口的時候,就看見一身白裙的譚明溪雙手提着書包筆直地站在門口,雙眼直視前方,對走過身邊那些同學詫異的眼光毫不在意。
“她真的還活着……”段宇倒吸了口涼氣,早上那一切不是夢境。他走上前試着和譚明溪打招呼,“譚明溪。”
譚明溪直視眼珠子轉了轉,瞟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了,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今天晚上挺冷的,她穿個紗裙不冷麽?”段宇嘀咕道。
遠處許明騎着自己的電摩托慢慢開過來了,他換下今天早上那套禮服,穿平時愛穿的白襯衫,看來已經回過家裏了。他看見段宇有點高興:“段宇。”他朝段宇開過來,譚明溪看見了他,原本呆滞的眼睛仿佛有了生氣,急忙就朝他走去。
于是,許明推着車走在段宇身邊,旁邊跟着筆直着腰身的譚明溪。
“她一直跟着你。”段宇努嘴示意許明。
“別管她。”許明停好車子,低聲對段宇說,“只要她還活着,就不關我的事。”
段宇渾身一個激靈,仿佛看到許明內心最在意的事情:他害怕譚明溪死,自己會受到譴責。于是他不讓譚明溪死了,自己也就逃脫了罪惡感。但是許明是怎麽能讓譚明溪活過來的呢?難道是……祈願夜?
“許明,你說的審判夜……是什麽意思?”段宇試探着問。
許明得意地一笑,完全沒了以前的驚慌失措:“是的,我運氣比較好,我找到了他們。你看,我運氣一直就比你好,我小時候被富商收養,現在出了事情依舊還是有人給我撐着。”
段宇正色道:“我從來不覺得出了這個事情是你的錯。雖然你臨時逃脫可能造成了混亂,但是我們為什麽不去恨那個歹徒會來恨你呢?”
許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微怔了一下,随即說道:“可是只有你這麽想,別人不會這麽想。”他轉過身走向教學樓,譚明溪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段宇在身後大聲說道:“許明,我也不覺得在收養這件事情上你比我幸運很多。我養父母對我也很好。你學了鋼琴,拿了各種比賽的冠軍,可是我的跆拳道也沒差啊!”他想說下去,但是住口了。他內心想起上次去他家的氣氛就受不了。他相信無論他做了同樣的事情,他爸爸也絕對不會說“不要回來了”這樣的話的。養父母從來不會把他當做炫耀的工具和資本。反而許明,感覺就像個貴公子裝飾品。
——他是他爸爸為了證明自己的成就而存在的,會拿“将你送回福利院”來吓唬他,逼迫着他雙手在潔白的鍵盤上勤學苦練,彈奏的音符是為了逃避貧窮,饑餓,還有卑微的人生。
許明聽到他這麽說,身形頓了頓,但是繼續往前走,譚明溪緊緊跟随着他。
段宇感覺自己和許明之間有了很大的隔閡,心中悶悶不樂。走到教室裏的時候,紀學民和他猛打手勢,他就趕緊走過去。紀學民從書包裏拿出IPAD放在課本裏偷偷給段宇看:“你看,有關‘ 祈願夜’的資料,我都找在這裏了。這裏起碼有三個事例是說明和‘祈願者’有關的事件的。第一個事情就是幾天前,有個人的妹妹被一個暴徒綁架了,但是沒有找到線索,後來他就去求‘祈願者’,然後自己的妹妹真的被救回來了。還有一個事情就是上個月一個搶劫銀行的慣犯,他被追捕的時候無意撞見‘祈願者’,然後祈求洗脫罪名,最後有一個容貌相似的人頂了案,莫名其妙代替他去死了。當時的報紙還當做花邊新聞刊登出來,懷疑真正的罪犯沒有死。還有一個就是一個大概是兩個月前一個經商失敗被債主追債的商人,他跑去論壇發過帖子,想自殺。後來有人留言說可能‘祈願者’能幫到他……你看這個商人你是不是認識?”
“許明的爸爸?”段宇忍不住低聲叫起來,驚動身邊的同學,坐在講臺上的老師嚴厲地看了他一眼。
“噓……”紀學民翻了一頁,說,“都是一些過去的網頁記錄,圖片資料根本就沒有。”
“祈願者到底是什麽人?”段宇低聲問。
紀學民繼續咬耳朵,“我們這裏為什麽叫封城?封就是封印的意思!聽說我們這裏封印一個種族的最終地!”他不等段宇發問,就開始點擊其他的資料,“你知道市中心那塊地?”
段宇輕聲說,“我聽說過一些啊, 五角星那塊空地荒廢很多年了,所有權人一直沒有下落,有人想開發利用一直都遇見晦氣的事情……具體這種久遠的八卦誰會知道……”
“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老年人都知道封印的傳說,”紀學民低聲說,“以前說每隔幾十年,被封印的那個惡靈就會卷土重來。我們這個城市的祖先每隔幾十年都會要重新封印一次,防止他們重新覺醒。”
“ 封印什麽?類似吸血鬼這種?”段宇想起以前看過的很多歐美大片,裏面提到得制服吸血鬼的常識。
“這個我也不知道。本來我也沒放在心上,但是關于“那個可怕的東西”的歷史,是在‘暗夜病語’反複提過多次的,據說我們這裏是很久以前人類和‘那個可怕的東西’死戰過的地方。”他用手再點網頁,低聲說,“你看,這裏提到三十年前有一所學校,裏面的孩子全部感染了瘟疫,那所學校全部被封鎖起來了。當然城市擴建之後,就是現在的步行街後面那片空地了。”
“幾天前,也就是那個人的妹妹找回來的那天晚上,突然醫院說丢失了一具和那個人妹妹體型非常相似的不明女屍……昨天說那個找妹妹的男人突然瘋掉了。”
“還有,也就是許明爸爸鹹魚翻身的那段時間,他被保釋出來之後,他那個案子相關的證人坐公交車的時候,突然公交車接連相撞……也許是意外,但是也太巧了點……”
段宇倒吸了口涼氣:“ 所謂的祈願者,其實都是伴随着某種犧牲而實現的願望嗎?”
“聯系這個規律,再聯系市井流傳的關于封印的傳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每次都提到‘審判夜’和‘祈願者’,然後都會有人得到開脫,然後就是伴随着某些詭異的事件。”
“也許只是巧合。”段宇這樣說。
“但願是……”
“煩死了!”一聲怒叫打斷了兩個男生的竊竊私語。他們回頭看見坐在第二組的許明高擡的手,還有旁邊捂着臉蛋的譚明溪。
天,他打了她嗎?段宇定睛一看,看見許明手上拿着鋼筆,譚明溪臉上還濺有墨汁,原來只是許明不耐煩擡手,手中的筆灑出墨水灑到譚明溪臉上。譚明溪定定看着許明,然後急忙從口袋拿出手帕吸掉他手上的一點墨水,對于自己臉上一排墨點完全不在意。
“你煩死了!不要再跟着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許明蒼白着臉,指着譚明溪怒道。
譚明溪睜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許明。
“你不要這樣看着我!”許明受不了了,“你出了什麽事情可不關我的事情!”大家都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許明一直都是優雅矜持的貴公子,很少看見他這樣氣急敗壞。他抱歉地沖被吓住的老師點點頭,然後對譚明溪伸出一個手指,“呆在這裏,哪裏都不要去。”
譚明溪點點頭,他自己立刻抓起書包匆忙地跑了出去。譚明溪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很想跟着,但是還是忍住了。
“老師我不放心他,我跟着去一下。”段宇也拿起自己的書包沖了出去。
教室裏此起彼伏的聲音嗡嗡響起,紀學民忍不住走到譚明溪身邊問她:“你怎麽了?”譚明溪呆呆回頭看他,然後輕輕搖頭。
“你為什麽要這樣跟着他?”紀學民又問。譚明溪依舊愣愣地搖頭,她像個精美的娃娃,完全沒有思想,雖然面容依舊是譚明溪,但是好像已經失去了靈魂一般。
紀學民伸出手輕輕碰觸譚明溪的臉龐,她的皮膚依舊是柔軟的,溫暖的,但是為什麽她的眼神如此呆滞,她的行動如此不自然?
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哭聲,同學們紛紛回頭,然後看見譚明溪的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教室外,此時捂着嘴巴軟軟地坐了下去:“這孩子不是明溪……完全沒有靈魂,叫她幹什麽就幹什麽,也不會說話……”
“她好像就只會跟着許明耶……”有女生悄悄地說。
“是啊,她也是許明帶回來……他是不是對她做了什麽……”有男生這樣說。
紀學民嘆了口氣,推了推眼鏡:許明……你還是逃脫不了衆人言語的審判啊……
五
段宇背着書包趁着大門還開的時候就飛奔出去,然後看見校門口不遠處停着一輛熟悉的黑色豪華轎車,許明站在車旁邊和一個黑衣男子說話,情緒好像比較激動。段宇怕被發現,躲躲藏藏地走過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個黑衣男子是之前見過的俊美男人,他又換了一套有銀色鑲邊的黑色襯衫。和他比起來,許明所謂的貴公子氣質是靠金錢和後天的努力修煉而成,而眼前這個男子才是真正的貴族,随随便便一個眼神已經藐視衆生。
當他躲在大樹後面偷看他們的時候,他好像看見那黑衣男子的眼睛朝他這邊瞟了一眼,然後嘴角帶上淡淡的戲谑的笑容。
被他發現了嗎?段宇吞了口口水。
許明自然不知道這些,他激動地對黑衣男子說:“派!你們說可以幫我滿足願望的!你們說可以的!為什麽會這樣!”
被叫做“派”的男子淡淡地說:“你當時的願望是什麽,你不記得了嗎?”
“我是說希望我能擺脫大家譴責的眼光,讓譚明溪恢複原狀!”許明怒道,“可是她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大家都在懷疑我對她做了什麽!他們更要怪罪我了!”
派微笑着,不溫不火地說:“你當時沒說那麽多哦。你當時只是淚流滿面地跪在‘老實人’面前說,‘我希望她活過來,一切就可以解決了’。我們讓她活過來了,滿足了你的要求哦。”
許明怒道:“不!她活過來了,但是她已經不是譚明溪了,她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我還是有罪的!”
派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世界上有誰是沒有罪的呢?其實你那位朋友不是說過,他從來不覺得是你的錯嗎?”他目光落在許明的身後,嘴唇吐出那個名字,“段宇。”
段宇從樹後面站了出來,走到許明身後,毫無畏懼地盯着派:“你是誰?老實人又是誰?你們為什麽要這樣難為許明?”
派抱手冷冷地說:“你說什麽呀,明明是你那個朋友痛哭流涕來求我們,向我們提出了十分為難的要求。讓死人複活這種事情都有人提出來,讓我非常難做,好不容易幫他完全了願望他還在糾纏,是他在為難我們啊。”
許明盯着派良久,派斜睨着他,嘴角又扯開一抹迷人的微笑:“怎麽了?你還想去再次祈願麽?今天剛好也是審判夜哦。”
“我去!”許明抓緊拳頭叫道。
“許明,你不要跟着他!”段宇擔心他,急忙拉住許明。但是許明似乎已經沖昏了頭腦,他一把甩開段宇的手,沖着派叫道,“再帶我去!”
派眯着眼睛看段宇:這孩子的眼神……如此堅決……真有意思。他咧嘴笑了,眼神閃過一絲紅光,這樣堅決的意志,如果能化為食物……那挺好的……
“上來吧,意外的客人!”派大方地讓段宇跟着許明上了車,然後關上車門,自己坐進駕駛座,熟練地發動了車子。
車子的發動機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派撫摸着方向盤的手細長幹淨,好像他摸的不是方向盤,是一臺精美的鋼琴。
優雅,極致的優雅。
段宇暗自咬了咬嘴唇,把手放在許明手上。許明感受到朋友的支持,不禁看了他一眼。他的內心其實非常慌張,所以沒有注意到他朋友眼裏燃燒的是對他赤誠的忠心和無畏的勇氣。
六
晚自習已經下課了,中途離開的許明和段宇沒有看見回來。老師臉上有點挂不住,但是內心覺得段宇離開了更好。她實在是看不得譚明溪毫無知覺圍繞在他周圍的樣子,太過于詭異!
同學們陸續離開了教室,但是譚明溪依然不肯聽媽媽的話,依舊直直地坐在原處。
“明溪,跟媽媽回家好不好?”譚明溪的媽媽強打起精神,再次勸說她。但是她的女兒與其說是不肯聽她的話,不如說是根本就聽不見她的話,她定定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肯動。
“她不會開口說話!她到現在都沒有開口說過話!”譚明溪的媽媽捂着嘴巴哭了起來,“但是這明明就是我的女兒,為什麽會這樣!”
紀學民沉吟了一會說:“會不會是因為許明叫她呆在這裏不要走開的原因?她執行許明的命令不肯離開?”
“你說的執行命令是什麽意思?”譚明溪的媽媽含淚叫了起來。
“我說不上很确定,但是感覺譚明溪現在就是一具空殼,她只聽許明的命令,好像只執行他給的指令。你沒有發現她只對許明的話有反應嗎?”
“果然是許明!天啊,他對我家孩子做了什麽!”譚明溪的媽媽幾乎崩潰了,“他險些害死我家的孩子,現在又讓她變成這樣!許明是魔鬼!是魔鬼!”
紀學民看着譚明溪媽媽憤怒的樣子,突然想起段宇前幾天非常沉痛地對他說:“如果大家都能少責怪一點許明,也許他就不會離家出走了。”他漸漸理解段宇這句話的意思了。
是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不管譚明溪以後是死是活,無論什麽結果,大家都會聯想到許明身上。這就是人性,總需要找到一個承擔責任的個體,來作為導致大家事與願違的原因。
七
轎車平穩地駛向市中心商業區,段宇不禁詫異地“咦”了一聲。他沒想到對方會來這種熱鬧的市中心,他以為應該是荒郊野外才對。
派眼睛稍微掃了他一眼,然後淡淡地說:“你怎麽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段宇忍不住問。
派趁着紅燈的時候回頭對他一笑:“你會知道的。”
許明低聲說:“他是無所不能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