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02
莊白分開乞兒的頭發,按住她額角汩汩流血的口子,然而這孩子警惕得很,絲毫不領情,猛地向後一縮。
“這位大爺,您最好還是別多管閑事。”方才給他們領路的男人喘着粗氣說道,“小黑是個沒人管教的野孩子,就會偷偷摸摸,一不注意就給村裏惹麻煩,不教訓一下不行,今天是神祠建好的大好日子,你看她又過來搗亂。”
莊白聽到她的名字,很輕地問道:“你叫小黑是不是?”
小黑卻恍若未聞。一個大嬸也義憤填膺開口道:“你看看你看看!這麽多好酒好肉,拿過來孝敬神鳥大人,小雜種把桌子都給掀了,這不是狗東西是什麽!哎呦呦,你看她那眼神,今天不教訓她個狠的下次她得殺了我們全村!”
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李旦開口了,開口就是譏諷:“這話說的就不對了,即使你教訓了她,她就不敢殺你們全村嗎,那得多慫啊。”
大嬸反應了一會,随即指着李旦罵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咒我們!”
她用非常厲害的大嗓門詛咒着李旦,然而還沒罵完第二句,話音便戛然而止,她驚恐地看着自己空了的手指。
啪嗒啪嗒。
兩根斷指掉進雪地裏。
她驚恐地尖叫起來。
“吵死了。”李旦不耐煩地搓了搓手指,一道黑線從指尖飛出,靈活得如有生命,将大嬸的嘴巴縫了起來,尖叫聲變成痛苦的悶哼。
人群驚懼地向後散,像看瘋子一樣看着這兩個外來人,莊白沒有理會衆人,從手腕上褪下一根皮筋,伸出手去,想要幫那小黑把頭發攏起。
然而小黑反應很大,啪的一聲打到他的手,皮筋落進雪地裏,又抱着膝蓋向後縮了縮,眼神警惕又仇恨地在衆人間逡巡。
莊白把皮筋撿起來,在衣服上擦幹上面的雪,伸出手,這次沒有觸碰她,只是隔空遞着。小黑慢慢把視線移向他,定住,似乎是在判斷他想要做什麽,是不是打算傷害自己。
莊白看着她的眼神,無端想起路邊的野狗,兇猛且不信任人類。他忽然發現自己想要她紮好頭發是一種無禮的馴服行為,剛想收回手,小黑卻猛地向前探身,他手心裏空了——她動作極快地從他手裏拿走了皮筋。
小黑顯然沒見過皮筋這種東西,在手裏粗魯地擺弄了半晌,可她非常聰明,眼睛落在李旦紮起的長發上,只不過看了幾眼,就知道了這東西要怎樣用。
她不熟練地攏起頭發,動作生疏但仔細,自己把頭發綁好了。
這令莊白有些吃驚,雖然小黑似乎只會蹦出一兩個字,完整的句子都不會說,而且行為習慣也完全不符合正常人類的行為規範,但她似乎并不抗拒禮數。
她也知道披散頭發是失禮的行為,甚至自己還會搓出草繩綁頭發。不知道是誰教的。
莊白站起身,此時李旦的行為激怒了村中的衆人,但這些普通村民又懼怕李旦,只敢吵嚷讨要公道。
斷了手指的大嬸跌躺在雪地裏,抱着自己的斷手滿頭大汗地打滾,李旦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不耐煩地啧了一聲,眼神掃向衆人,恐吓道:“再哭,再哭把你們舌頭都割掉。”說完,他低頭看了一眼大嬸,道:“還有你,安靜點。”
大嬸驚懼地抽了口氣,連滾帶爬地想要離這個惡魔遠一點,低着頭慌亂地在雪地裏爬着,直到一雙手扶住她的肩頭。
她擡頭看清來人的臉,立馬涕泗橫流,想要指李旦卻又不敢指,想要控訴卻哆哆嗦嗦的什麽都說不出來,那青年安撫地拍了拍她,直起身,對莊白和李旦道:“兩位貴客自然有大胸懷,實在沒必要遠道而來和村野之人置氣,對不對?更何況今天是神鳥祠建成的好日子,為了行善積德,還是不要見血腥吧。”
莊白道:“我們無意冒犯,只是無意中撞見村人虐打無辜稚子,這才管了閑事。”
“哦?”青年向他們身後一望,像是剛剛看到莊白身後的乞兒似的,驚奇道:“小黑?”
小黑喉嚨裏模糊地應了一聲,像是小獸的嗚咽。
“真是不好意思,”青年面露歉意,“我剛剛不在這裏,要是我在的話,肯定不會讓他們亂來的。”
他走上前,想要拉起小黑的手,小黑向後微微縮了縮,青年了然地收回手,笑着說道:“知道,不牽你,你自己跟着來。”
令莊白沒有想到的是,小黑居然真的聽話地踉踉跄跄地起身,跟在青年身後。青年照顧小黑的步子,走得很慢,走到莊白和李旦身邊的時候,青年停下來,對小黑說:“謝謝這兩位大哥哥。”
小黑猶豫了一會,像是在想“謝謝”這兩個字要怎麽說,青年又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她才含含糊糊地從嗓子眼裏擠出了這兩個字。
莊白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可是還沒等他說什麽,青年就誇她道:“乖孩子。”順手摸了摸小黑的頭,邊帶着她向前走,邊說道:“走,進去,給你煮餃子吃。”
聽了這句話,小黑卻忽然停住了,站在門檻前不肯邁進去。青年回過頭,微微笑着道:“放心,不是他們的供品,是我包的,你最喜歡吃的那種。”
小黑這才擡腿邁了進去。進入大殿之後,她虔誠地擡起頭,看到殿中飛騰的神鳥像,眨了兩下眼睛,似乎是要把眼眶中的水氣快些蒸發掉。
她選了個角落,很小心地坐下來,還是抱着膝蓋的姿勢。莊白走上前,把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小黑愣了一下,沒有接,輕輕搖了搖頭。
李旦抱着手臂翻了個白眼:“是不是傻,凍死你活該。”
莊白想把衣服放在地上,等她放下警惕自己來取,卻見她又扶着牆站起來,挪到幾步遠的地方。
“不是,施青這輩子怎麽是個啞巴啊,還是這麽傻的啞巴。”李旦皺眉說道,他到現在都不肯承認這是謝靈山的某一世,他實在無法想象謝靈山居然會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這時門口傳來響動,青年掀開簾子,從後面快步走出來,手裏端着一大碗餃子,連着湯水,冒着熱乎乎的氣。
“小心燙。”青年把碗放在地上,趕緊去捏耳垂,卻見小黑像是感覺不到溫度似的,把大瓷碗抱在手裏,舒服地眯起眼睛。
青年盤腿坐在她旁邊,看到她的神情,忽然想起來問道:“對了,你的眼睛怎麽樣了?”
他這樣問,小黑并沒有反應,于是青年拍了拍她,讓她望向自己,然後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慢慢道:“你的眼睛,還會疼嗎?”
這次小黑搖了搖頭,青年便不再說話,手搭在膝蓋上,笑眯眯地看向擠在門外不敢進來同樣也不敢散去的村民。
過了一會,或許是終于暖和過來了,小黑動作不再那麽僵硬,她站起身來,端着瓷碗走到莊白面前,把碗捧到莊白面前。
莊白俯下身,輕聲問道:“要我做什麽?”
“她想給你吃。”青年在一旁笑着說,“小黑性子不好,但是誰對她好還是清楚的,她想請你吃餃子。”
一股無法言說的酸澀從心底升起,莊白覺得胸腔中似乎有一塊無法消解的塊壘,他道:“我不餓,你快吃。”
小黑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自己用手抓了個胖嘟嘟的餃子出來,舉得離莊白更近。
“你還是拿着吧。”青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嫌髒不想吃就待會兒扔掉,別讓她看見就行,她不懂什麽幹淨不幹淨的,不是有意冒犯你,小黑很少分食物給別人的,她是在說謝謝你。”
莊白哪裏會嫌髒,他蹲下身,從小黑手裏接過那枚濕漉漉的餃子,很珍惜地吃掉,咽下去後說道:“謝謝你。”
李旦不知什麽時候也走近,抱着手臂說道:“只有他的,沒有我的嗎?”
小黑盯着碗裏的餃子猶豫了,李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為一只餃子這麽生氣,但他就是很不爽,發自內心的不爽,他很誇張地道:“我可是切斷了那個大娘的兩根手指诶!沒準出去要坐牢的!你真的連個餃子都不給我吃嗎,憑什麽給他不給我啊!”
小黑顯然沒聽懂“坐牢”是什麽意思,但是被李旦突如其來的激動吓了一跳,向後一縮,餃子湯都撒了幾滴出來。
李旦:“…… ”
或許是把李旦的無語誤認成了可憐,小黑最終還是讓步了,心不甘情不願地也抓了只餃子給他。
給兩個人分完餃子,小黑就抱着瓷碗向外走去,看樣子是要離開。
看着那個分外瘦小的身影,莊白下意識地就想要追上去,小黑卻轉過身,皺着眉看着他。
“她的意思是不讓你們跟着。”青年充當小黑的翻譯,又補充道:“小黑要回她自己的家了,她不喜歡讓別人去。”
莊白停下腳步,望向面前這個謎團重重的青年,“有個問題我想問很久了,我們是不是見過?”
“嗯?”青年訝異地問道:“怎麽這麽問?”
“你很眼熟。”
“哦。可能因為我有一張普羅大衆的臉吧。”青年摸了摸自己的面皮,笑着說道:“不過我肯定沒見過你,你這樣神仙似的皮肉,見過我就不會忘的。”
李旦說道:“這廟是你設計的?”
“不才。”青年謙虛道。
“你這廟不一般啊,不像是為了供奉祭祀,裏面的鳥犯了什麽事兒被你這樣壓着?”
青年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是不是太明顯了?學藝不精,見諒啊。不過倒不是因為那神鳥犯了事,是這裏的人犯了事,怕被報複而已。”
“哦?雖然我不喜歡破鳥,但他們是最親人的神仙了吧,這些人做了什麽,怎麽會害怕破鳥報複?”李旦挑起一邊眉,很感興趣地問道。
“咳咳。”青年咳了兩聲,湊近他們,把手攏到嘴邊,小聲道:“神鳥會死,完全是被他們告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