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不見古時月
是日,又一場大戰告捷,彬州此仗并不容易,戰況格外慘烈。謝靈山踏過屍山,拉起大腿受傷的李旦,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走,她看到李旦身上的血污,忽然說道:“是我錯怪你。”
“嗯?”正在低頭欣賞敵人死狀的李旦沒聽懂,回過神道:“你說什麽?”
謝靈山重複道:“是我錯怪你,你壓根沒有那麽壞,你還是有些家國情懷的。”
李旦沉默了,覺得屍體都不能讓他快樂了,過了一會兒,他道:“雖然不忍心告訴你,但是很遺憾,為了讓你清醒一點,我還是得告訴你,我确實是個混蛋。”
謝靈山:“……”
李旦繼續道:“你說我有家國情懷,其實我壓根沒有。”
謝靈山沒忍住踢了他一腳,李旦笑了,停下腳步,回轉過身,謝靈山也跟着轉過身。
大戰剛剛結束,山野中處處都是死狀可怖的士兵屍體,有禿鹫在山頂盤旋,等待活人散去後啄食屍體,李旦指着山野,誠實道:“大寧的人死,和大蠻的人死,反正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都是有人死掉。有人死掉我就高興,如果是我殺死的,我會更高興一點,既然怎麽都是高興,那按照你的意思多殺點對面的人也沒什麽。”
謝靈山愣住了,李旦等她再踹自己一腳等了很久,卻只見謝靈山呆呆地望着黑沉下去的山野,落霞已經褪去豔麗的橙色,只餘下暗暗的腥紅。
李旦等得無趣,也懶得去猜謝靈山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于是轉身一瘸一拐地走掉了。
李旦原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順他心意地流淌下去,但很快他便發現,謝靈山變得不太對勁。
他們打了一場敗仗。
那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敗仗。
謝家軍被擊潰,四散而逃。當士兵甚至幾名副将紛紛放棄抵抗選擇逃遁時,李旦向四處一望,暗罵一聲,一槍挑開謝靈山的軍帳,把她拉上馬,敵軍已經攻了過來,末尾帶着火球的弓箭迎頭落下,如同逃不出的巨網。
李旦反手一刀刺進馬臀,紅馬仰頭痛嘶一聲,發狂地奔跑起來。
一路無言,如果不是身後還傳來熱度,李旦幾乎以為自己載了個死人。一個時辰後,他們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村落,李旦回頭确認已經甩脫了追兵,向後拱了拱身後的謝靈山,道:“喂,前面有個村子,咱們在前面下吧。”
沒有回應。
李旦用手肘又往後撞了撞,然後感覺到身後的人一歪,從馬上摔了下去。
李旦把馬勒停,頓了幾秒鐘,下馬去查看情況。他把謝靈山扶起來,感到手心濕潤了一片,借着皎白的月色一看,只見謝靈山背後的肩胛處釘着一根羽箭。
李旦抿了抿唇,有點想不通,他是見識過謝靈山呼風喚雨的本領的,平日裏與天鬥的人,今日絲毫作為不說,居然還被不知哪個小卒的箭射中幾乎要丢掉性命,簡直是丢人。
李旦伸手探到她鼻子底下,還有微弱的鼻息,李旦嫌棄地把謝靈山放到馬背上,牽着馬向村子裏走去。
整個村子的寧靜是被李旦的拍門聲打破的,村中野狗狂吠。
村長披了件衣服,走到門口,小心地不發出聲音。
隔着門縫向外望,只見一個青年背着一個女子站在外面,正好擡頭。這青年面容俊秀,但渾身是血,眉頭擰在一起,簡直像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惡煞,而他背上的女子閉着眼睛,頭發披散下來遮住大半張臉,纖細的脖頸上沾着可怖的血污,不知是死是活。
不遠處兩軍對峙已有半個月餘,這兩人怕是從戰場上下來的逃兵。村長心中有了計較,這小山村位置荒僻才在亂世中保得平安,當然是能不沾兵痞就最好別沾,于是他不欲多事,假裝屋子裏沒人,打算轉身回去睡覺不予理會。
然而他才剛剛轉身,門板後的青年便開了口:“我知道裏面有人,快點開門,否則我放火燒了你們村子。”
青年的嗓音有種冷意,似乎習慣了高高在上。
村長打了個哆嗦,一股寒意順着脊椎骨竄上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只聽得“吱啞”一聲,隔壁的門開了。
那是李旦第一次見到莊白。
莊白彼時還是十五六歲的樣子,有着少年才獨有的高挑單薄的身形,可面容神色卻冷淡,即使穿着跟村中農人一樣的粗布衣衫,看起來依然清貴得如同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打眼一看就知他絕不是本地人。
莊白打開門,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深夜裏看到這樣的兩個人,居然沒有驚奇,像是早有預料一般,只是停頓了瞬息,便向李旦走了過去。
李旦看着這名少年走向自己,不欲與人廢話,眯起眼睛道:“叫你們這裏的醫師過來。”
莊白把外袍束好,看到他背上渾身是血的女子,直接伸手接了過來。
他抱着人,轉身就要往屋內走,然而寒光一閃,李旦一把刀已經抵在少年的頸上:“你搶人做什麽。”
被刀抵着,少年的神情依然很平靜,他的手紋絲不動,只是說道:“我就是醫師,如果想要救她,最好別打擾我。”
這時村長見情況不對,無奈之下也推開門走了出來,一眼瞥見李旦手裏的刀,當即便要喊出來,然而李旦眼睛一掃,他的叫喊聲啞在喉嚨裏,沒敢出聲,只是小聲地勸道:“有話好好說,我們這兒都是良民,別動刀動槍……”
李旦壓根沒聽他嗫嗫嚅嚅地說廢話,一歪頭,問道:“這小孩是郎中?”
村長被這悍匪吓住,只能連連點頭。然而苦主反應卻平淡,絲毫沒有理會抵在頸間的刀刃,抱着謝靈山進了院中屋內。
他這一動作,鋒利的刀刃便割開皮膚,在他頸間到耳後劃出一道血線,可他像是沒有痛覺似的,恍若未覺,李旦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刀,最終還是把它收了回去,跟着少年進了屋。
那少年把謝靈山放到榻上,動作麻利地緊急處理傷口,從桌下拖出一只木桶,打開蓋子,一股濃郁到刺鼻的酒香彌漫開來。他舀了一勺盛在瓷碗內,又回身從架子上取下一盞琉璃油燈,不知用了什麽火石,随手撚了撚,燈芯便被點着了。
做完這些,他取過剪刀,在火上燒了燒,便動手去剪開箭頭旁的布料。傷口可怖,埋着箭頭的血肉腫起撕裂,少年神色未變,手中穩穩地一用力,就把箭頭拔了出來,随即他拿出一把小刀,蘸上烈酒放在火上燒,動作精準地剔開壞掉的血肉,又撒上止血的藥粉。
等莊白終于處理完傷口,給謝靈山蓋好被子時,李旦抱着手臂在他身後說道:“她要是死了,惟你是問。”
好大一口鍋從天而降,莊白沒理會他話裏的威脅,只是淡淡道:“放心。”
說完,莊白壓根沒看向李旦,徑直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從裏面取出一條白色棉巾,壓在自己頸側和耳後止血。一邊壓着,一邊打開門,去門外抱了捆稻草進來,給自己鋪了個睡覺的地方。
當然,一根稻草都沒分給李旦。
謝靈山到了半夜就開始發高燒,她發燒發得非常安靜,連呼吸頻率都沒有變,如果不是莊白留着心,半夜起來去摸她額頭試溫度,估計到天亮都不會有人發現。
病人發熱很麻煩,莊白夜裏每隔半個時辰就要起來一次,很難說他躺下之後到底有沒有真的入睡,李旦自然把這些都聽在耳裏。
到了後半夜,見謝靈山的高熱還沒有退,莊白便披上厚衣服,在櫃子裏窸窸窣窣地配出一副藥,去到院子裏熬藥。
李旦坐在窗邊,看紅泥藥爐咕嘟咕嘟冒了半個時辰的泡,爐子的火苗才被熄掉。莊白不發一言地走進來,李旦也起了身,伸手道:“給我吧。”
莊白擡頭看了他一眼,把藥碗遞給他,李旦接過來,推了謝靈山兩下,想讓她自己起來喝,莊白:“……燒成這樣,她現在醒不了。”
李旦啧了一聲,臉上出現一副不耐煩的神情,不過雖然不耐煩,但動作好歹不算粗魯,好不容易滴滴漏漏地灌完藥,他把碗放在一邊,把昏迷的謝靈山往被子裏一塞,就滅了燭火,重新躺了回去。
此時天色已經開始發白,李旦瞅了一眼莊白,果然見他只是側卧着,眼睛卻還睜着,沒有睡着。
李旦于是又坐了起來,光明正大地盯着莊白打量。莊白沒有反應,只是閉上眼睛裝睡。半晌,李旦的聲音戲谑地響起:“我很好奇,你安的什麽心?”
莊白無語地睜開眼:“你逼我救的。”
“嗯?”李旦托着腮,一邊聽着謝靈山在靜夜裏輕輕的呼吸聲,一邊不要臉地說道:“我可沒有逼你,我看你自己比較急。”
莊白踢開被子坐起身來,面無表情地盯着李旦,李旦手裏玩着刀,把刀甩來甩去,惡劣且玩味地觀察着莊白,就在這時,床榻上忽然有了動靜。
謝靈山似乎在嘟囔着什麽,莊白下意識地要站起來,不過及時地停住了自己的動作,把擡手的動作換成理了理頭發,李旦沒有注意到這些,他起身過去,嘴裏不耐煩地讓謝靈山大聲點,但謝靈山此時當然配合不了,于是李旦只能趴在她頭邊去聽。
莊白的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數到十下之後才站起身來,走到床邊。
李旦眉頭擰到一起:“她說什麽呢?”
李旦坐在床頭,莊白只能半跪到床邊,他把謝靈山的手腕從被子裏拿出來,裝作低頭號脈的樣子,暗暗輸送了些療愈的靈力進去。
這一切他做得極隐秘,為了不讓李旦發現異常,他一直垂着頭,可是他剛剛把一點靈力輸進她的靈脈裏,謝靈山就有了反應。
這動作非常微小,莊白立即擡眼去看。
謝靈山的眼睛已然睜開。
莊白的心髒不受抑制地砰砰狂跳起來。
但謝靈山望向他的眼神非常陌生,她沒有認出他來。
莊白一時不知應該慶幸還是失望。
他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心緒,就被李旦推到了一邊,莊白第一次惱怒地看向李旦。
李旦沒察覺到這份憤怒,倒是謝靈山敏銳地感覺到了,她沒有力氣,頭轉動得也慢,費了點力氣才把視線落在莊白的身上,莊白只覺得自己每條骨頭縫都在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