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03
就這樣,李旦跟随謝靈山回到謝家。
李旦不知道謝靈山對自己有什麽期待,反正不管有什麽期待,他都滿足不了。不過好在謝家優秀的仆從衆多,他壓根就排不上號,謝家人除非腦子被門夾過才會讓他去侍奉打雜。
李旦在謝府能有優渥的生活,離不開謝靈山的默許。一開始,管家看李旦眉清目秀,還以為這是自家小姐從哪裏領回來的好人家的小孩,也差人格外照顧着,可是由于李旦絲毫沒有僞裝性格的意思,各種惡習畢露,這人實在是個禍害,留在家中百害而無一利,管家便到謝靈山那裏去告狀。
謝靈山當時正在書房畫畫,靜靜地聽完管家的話,擱下筆,問道:“你剛剛說他不像個人,那你覺得他像什麽?”
管家回答得斬釘截鐵:“蛇。小姐,那小子狡猾冷血,不是善類,您即使捂着他也是捂不熱的,這種人要除之後快。”
謝靈山微微笑了,這管家在謝府三十多年,眼光極準,手段也狠辣,他的評價自然是極準确的,謝靈山想了想,居然也覺得這個評價很貼切。她想了想,招呼管家過來坐下。
管家坐下後,謝靈山親手給他倒了茶,管家雙手接過,只聽謝靈山道:“他現在像蛇,至少還是人間之物,但若是不管他,以他的天分和心性,放任他在外面,或許會變成惡鬼也說不定。”
“小姐的意思……”
“養蛇是很容易的,他要肉就給他肉,他要巢穴就給他巢穴。但若是變成鬼游蕩世間,再想收回來就太麻煩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管家心裏就明鏡似的了,從此,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拐賣篡權這種事,他便對李旦的要求照單全收。
李旦何等精明洞識人心的一個人,管家态度剛一轉變,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從此更是放浪形骸肆無忌憚,也不再宿于謝府,日日
流連青樓煙花柳巷之地,吃穿用度都精細昂貴,送給美嬌娘們的禮物也樣樣拿得出手,流水的銀子花出去,每月都會有一筆賬單送到謝府門上,管家便不說二話地替他清帳。
李旦這等揮金如土的行徑,很快便在陵州傳揚開來,謝家從未對外澄清過李旦的身份,外界對他的傳言也變得越來越多,流傳最廣的便是傳他其實是謝公的私生子,是謝靈山同父異母的弟弟,在外面長到十五歲才被接回謝府,自然格外寵溺些。
謝家對此不回應不澄清,反而讓李旦在陵州更加如魚得水。
陵州公子哥兒衆多,人品貴重的多,惡劣的更多,只不過他們手裏只有錢,卻沒有足夠惡毒的心思。這樣以來,他們一與李旦結交,便驚喜地發現人居然還能壞到如此地步,壞得這麽聰明,壞出如此多的花樣,都萬分敬佩,紛紛要跟着李旦玩樂。
就這樣,幾年時間晃眼便過,李旦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游蕩,不是宿在煙花柳巷,便是被狐朋狗友們邀到各地的宅子裏游玩長住,日日溫柔鄉,與謝靈山再沒見過面,只是聽聞這位“長姐”生意做得遍布全國,還廣開良田,聲名鵲起。
直到風雲突變,一夕間戰争猝不及防地拉開帷幕,大寧兵事荒廢已久,兵敗如山倒。富家公子們如鳥獸散,紛紛逃離陵州避難。
李旦謝絕了跟他們一起離開的邀請,留在了陵州城。
李旦在風雨樓中等着,果不其然,等來了謝靈山揭榜的消息。
謝靈山會去從軍,這個消息似乎很荒誕,但李旦想了想,又覺得尚在情理之中。時局越是風雨飄搖,消息反而在民間流傳得越快。
女子掌兵權,歷朝歷代鮮有先例,世人對此惴惴,但又只能相信十幾年前跛腳道人與朝晖公主的預言,相信謝靈山能再給大寧續上三百年的氣運。
那時落日昏沉,北風吹得緊,謝靈山率着一隊親兵,從陵州借道,匆匆趕往西南歆州,馬蹄踏過雪水,泥水四處飛濺,謝靈山眼角餘光瞥到了什麽,猛地勒馬,□□的紅馬仰頭長嘶。
幾年過去,謝靈山幾乎已經忘記那個當時一時起意帶回來的少年長什麽樣子,但是當路旁牽馬的青年擡眸望向她時,她在一瞬間就把他認了出來。
謝靈山沉默地望着他,這是李旦第一次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笑容。
謝靈山此時不說話,李旦牽着那匹雪白的馬施施然走到路中間,擋在十幾名披堅執銳的死士前,他的頭發已然很長,垂至腳踝,前排的幾匹馬嘶鳴着向後退去。
李旦勾起嘴角:“小姐,好久不見。”
謝靈山:“是很久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李旦:“等你。”
謝靈山:“等我?”
李旦理所當然道:“當然了,你不是我的主人麽,你去哪裏我自然也是要去哪裏的。”
謝靈山沉默地打量着他,李旦的身量已然很高,依舊單薄,皮膚雪白,眼眉烏黑,漂亮到甚至有些惡毒。謝靈山注意到了他的袖子染紅了一塊,是新鮮的血。
注意到謝靈山的視線,李旦了然道:“如今這個世道,傷人殺人都是很容易的。”
謝靈山已經握緊了藏于袖中的劍,現如今這個形勢,她已經沒辦法把這條蛇喂飽了,既然如此,不如早除後患。
然而她手還未動,李旦已經跨上了白馬,湊過身來,他比謝靈山要高一點,微微俯下身子,湊近她的耳朵:“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但我喜歡。打仗嘛,總是對面死的人越多越好,不是嗎?”
謝靈山望了他一眼。
李旦微微笑道:“把我這只惡鬼,送到對面去,不是正好麽?”
謝靈山快馬抵達戰火燎原的西南歆州,從那時起,謝靈山的傳奇故事正式開啓了,而她手中那把最惡最毒的匕首,也已然露出森然的寒光。
謝靈山初掌大權,即使有朝廷的授命,在軍心已然大廈将傾的軍營中也不好用,沒人信服她,更沒人擁護她,謝靈山是名副其實的光杆司令。
軍中日日都有人逃跑,這位毫無根基的女将軍不知下定了何種決心,絲毫不怕引發衆怒,上來便施展了鐵血手腕,刀口向內,頒布誅逃令,大抵就一條:私自離開軍營逃返回城的,殺無赦。
整條誅逃令斬釘截鐵,沒有餘地。
然而誰都看不起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娃娃,似乎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當天夜裏,就有一百餘人集體出逃。
這些出逃的人也是用腦子做了些計劃的,向八個方向四散奔出,想必是想着即使謝靈山要抓也不可能抓住所有人,既然如此,那條新鮮熱乎的誅逃令就自然會變成個笑話。
當有小兵磨磨蹭蹭地把多人出逃的消息禀報給謝靈山時,謝靈山正在自己帳中小憩,聽完消息,直接揮手讓小兵下去了。
小兵剛出營帳,一群人便圍了上來,要聽謝靈山的反應。小兵露出不屑的神情,擺了擺手:“哎,別提了,進去的時候正擱裏邊睡大覺呢,聽了彙報之後也沒什麽反應,直接就讓我出來了。”
一個老兵道:“她就什麽都沒說?”
“沒有啊。”小兵沖他們眨了眨眼,一副“你們都懂”的神情,手捂着嘴說道:“我看跟前面幾任主帥也沒什麽分別,都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也管不住咱們,咱們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衆人說完話,就都散去了。第二日清晨,他們是被敲鑼的聲音吵醒的。
“大早上的哪個孫子敲呢——”有人罵罵咧咧地拉開帳子,然而剛探出頭,立馬便呆住了。
只見灰蒙蒙的天幕正放着走馬燈,東南西北外加分界的四個方位,一共八個方向,都有着不同的畫面,無比逼真,像是海市蜃樓。
畫面裏是昨晚逃走的那群兵士,這些人不知進入了一個怎樣恐怖的世界裏,面容猙獰地竭力奔跑,仿佛在被什麽可怕的東西追趕一樣。
就在這時,主将的營帳開了,謝靈山打着呵欠鑽了出來。
衆人的臉色全都很不好,紛紛望向她,謝靈山很自然地又望回去,笑道:“早上好啊各位。”
見沒人說話,謝靈山招手讓李旦過來:“餓死了,走,去吃飯。”
這時,一個資歷老些的老兵開口說話了:“小——主将,我們沒見過世面,想請問這是什麽情況,能不能給我們解釋一下啊。”
謝靈山聽了,從袖子裏摸了摸,摸出一個卷軸來,嘩啦一抖,卷軸抖落開來,上面清清楚楚五個大字:逃兵殺無赦。
“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呢,畢竟我昨天就跟大家說過了。”
“那這些人怎麽辦。”老兵擰眉看着空中的畫面,他們看不見這些人正在被什麽人追趕,但裏面有些兄弟已經被吓得邊跑邊吐出黃色的膽水了,再跑下去必死無疑,“跑死他們?”
謝靈山正色下來,一瞬不瞬地回望着說話的老兵,道:“做出選擇的是他們。”
“他們沒想到會這樣!”
“是啊,沒想到。”謝靈山點了點頭,“那希望他們下輩子能長一點腦子吧。”
她神色如常,甚至還有點笑眯眯的意思,誰都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很好欺負的姑娘居然有這樣冷硬的心腸,當場有人咒罵起來。
“這裏是軍營。”謝靈山面色冷下來,“殺人很容易,別讓我破戒。”
說完這話,謝靈山轉身便走,罵聲停頓了一瞬。
自此之後,無人敢再觸她的黴頭。
幾場大戰過後,謝靈山威名已立,軍中規矩也已經成熟,謝靈山便又恢複了平日的做派,笑眯眯的,裝得跟個好人似的。
而李旦此人,确實如他自己所說,他是一把稱手的兵器,稱手到謝靈山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李旦在謝家軍中,無人不畏懼之,他仿佛是一柄懸在空中的劍,死死地釘在每個人的頭頂,給他們劃出謝靈山的規矩。而在敵軍的眼中,他已經成了一只從地底爬出來索命的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