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彼岸03
徐彼岸眼睛慢慢瞪圓了,認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把耳朵湊過去仔細聽。
“你每個月給那個人寫封信。”謝靈山悄悄指了指偷懶睡過去的李旦,“就給他寫,字不用多,但是要每月一封,我每到一個地方就派人給你送信鴿過來。”
這個要求令徐彼岸十分困惑,因為李旦不愛搭理她,他倆十分的不熟。徐彼岸不禁問道:“為什麽?”
“你只管寫就好了。”
徐彼岸撓了撓頭:“我不知道要寫什麽啊。”
“每天做了什麽,吃了什麽,看到了什麽好玩的,都可以寫下來。當然如果你不願意跟他分享,也可以通篇胡編亂造。”
“這倒沒什麽不願意的。”徐彼岸雖然可以答應,但還是十分不解,“不過有什麽意義嗎?”
“他很可能一封都不會回給你。”謝靈山答非所問。
“但是一定是有意義的。”午後陽光刺眼,謝靈山眯着眼睛向身後望,李旦嫌光線強烈,翻了個身,她道:“江山易改,本性卻難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沒了約束更會無法無天。”
徐彼岸:“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所以你要給他一個錨點。”謝靈山很溫柔地注視着這個面目如小菩薩般的女孩,“你叫彼岸,這是個好名字,我希望他也能看到彼岸。”
徐彼岸忽然就明白了,她需要去成為某人眼中虛幻彼岸的泡影。
“當然我也知道,這很可能不會成功。”謝靈山很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沖她彎了彎眼睛笑道:“所以也不要有壓力,你要是不想寫了,随時都可以停下。”
徐彼岸當然會寫,不過不是為了李旦,她是為了謝靈山。她反正閑來無事,這倒也是個消遣,寫的東西半真半假,心情糟糕的時候就寫點真的,心情明媚的時候就胡編亂造瞎寫一通,每個月也能寄出厚厚一沓信。
當然,從來沒收到過回信罷了。
她寫到後來,甚至連李旦是不是還活着都不清楚。她有時候會想,戰場上刀劍無眼,李旦又是個性格惡劣、喜歡沖在前面殺人的人,很可能一不留神就死在戰場上了。
那她寫這些,豈不是都是寫給死人看的?
她想到這裏,只能微微嘆口氣,覺得生死之事太大了,她想再多都沒用,還不如繼續給謝靈山結草銜環。
不過老天還是給了她一個答案。
謝靈山身死的餘波還未在大寧境內消減,李旦私自率兵假傳君令,大開殺戒的事跡又再次震驚了朝野。
托他胡作非為的福,就連徐彼岸都知道了他的死訊。
雙目盡毀,萬箭穿心,死後五馬分屍,屍骨無存。
這是民間盛傳的他的死法,雖然徐彼岸沒機會親自确認,但聽大家傳得言之鑿鑿還有鼻子有眼,倒也信了幾分。
畢竟是寫了一年多信的人,就算是對着一堵牆每天胡說八道,一年下來對這堵牆也該有點感情了。
她沒完成謝靈山給她的任務。李旦這個人壓根就不需要錨點,對謝靈山的妥協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敗筆。
李旦最後的結局也算是命運的閉環,徐彼岸無話可說。不過寫了那麽久的信,随手寫點東西的習慣已經深深地刻進了她的骨子裏,一時不讓她寫還怪不習慣的。還好她壓根就沒糾結太久,之前李旦活着的時候給他寄信本來就沒有回音,現在死了,一樣沒有回音,體驗感一樣。
于是徐彼岸就把寫點東西的習慣保留了下來,寫完之後無處可寄,她就找個銅火盆直接燒掉,別的用處沒有,冬天裏倒是還蠻暖和的。
戰火結束,大寧重新恢複和平秩序之後,徐彼岸在窗前思考了幾個月,最終還是離開了謝靈山為她準備的那間小院。
那時正是盛夏,那個總是叫莊白的少年随手栽下的葡萄苗已經爬了滿架,今年果實結得很滿,青的紫的挂了滿架,總是有鳥雀前來啄食,地上落了一層甜膩的汁水。
葡萄葉郁郁蔥蔥,把石桌和躺椅遮得嚴嚴實實,李旦再想偷懶曬太陽,估計也做不成了。
阖門時她恍然意識到,自從降臨人世,歲月已經悠悠然漫卷過三十餘載,她遇到了許許多多的人,無論是利欲熏心、令她吃足了苦頭的人販,還是清風霁月、谪仙人一般拯救了她的謝靈山和莊白,抑或是晨昏清晨路過的、昏昏碌碌的普通人,都已然從她身邊熙攘而過,迎來了自己的命運。
還是印證了那句話,沒有人能夠給自己的一生以确鑿的保障,随波逐流是人們無師自通的抵禦風險的方式,那些從流沙中被剔出來的尖銳石子往往不知在哪一步就會被卷入命運的洪流。
莊白輕輕擡起一邊眉毛,“你怎麽會這麽問?”
“不瞞你說,在我還活着的時候,經常夢到一個人。”
莊白沒說話,魂魄投胎前的正常流程通常是先幹一碗孟婆湯,然後懵懵懂懂地順着一條沒有岔路的往生之路走到轉生臺,轉生臺是陰陽交界處,風很大,即使有魂魄本能地抗拒轉生,也在上面堅持不了多長時間,最後還是得乖乖跳下去。
也就是說,正常人轉生前,從喝孟婆湯清除記憶開始,到跳下轉生臺重返人間為止,中間是不會接觸到任何其他人的,所以他們下一世的記憶會幹幹淨淨。
但是那些被“特殊關照”的人不同,為了保證他們能拿到提前設定的命格,需要由領路人來帶着他們走上轉生臺,然後給他們安排投生,雖然概率極低,但比較敏感的人還是會把這段記憶印進魂魄裏。
看來駱詩就是其中之一。
“每次在夢裏,他總是會手捧着一束花。”駱詩用手攏了攏耳邊的頭發,微微笑着說道,“不說話也不動作,但是我一轉眼,他不見了,花在我的手心裏。”
莊白想到了駱詩手心紋路裏的桔梗,想必李旦是以桔梗作為轉生信物來标記徐彼岸的。對此他倒不是很驚奇,因為當年他們其實回去過,還路過了徐彼岸的住處,當時院子門半掩着,扣了門沒人應答,不知徐彼岸去了哪裏,于是他們也只在外面瞄了一眼就離開了。院子裏沒什麽太大變化,只不過門裏門外多了一叢叢蓬勃的桔梗。
想必李旦也是因為這個所以才拿桔梗作為标記。
莊白斟酌着說道:“那你怎麽确定就是他呢?”
“我不能确定。”駱詩很誠實地說道:“但他對我愛答不理的,這态度跟夢裏的那個人簡直一模一樣。”
莊白已經無言以對了,他想了想,說道:“如果你問我你們兩個之前是不是認識,那我可以回答你‘是’,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如果你真正想問的是之前發生了什麽,那我只能說我不清楚。”
駱詩:“我……可是他好像很可怕。”
莊白反問道:“那你怕他麽?”
駱詩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不怕。”
李旦已經轉過身來,眉宇間又刷上了一層不耐煩,莊白笑了笑,說道:“回去吧。”
莊白離開地府,再度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日的清晨。
人間剛下過一場秋雨,地上濕漉漉的,莊白快步穿過巷子,推開大門跨過門檻,正要低頭踏上向東的連廊,就聽有人在背後叫他。
莊白回頭,見施青正和言向雲在一起喝茶。這兩人很會享受,在屋檐下擺了一張小茶桌,中間還放了一只炭盆,上面烤着核桃和小橘子。
施青笑着說道:“你怎麽那麽急,有什麽事嗎?”
看到施青還全須全尾地坐在那裏,莊白一路上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他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沒有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