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這個時候，天氣其實是非常不錯的。
國內的陽光很燦爛，空氣卻涼涼的，這讓在美國回來的趙成宇感到非常舒服。父母因為工作的原因要回國，他自從七歲被帶去美國之後就沒在國內生活過，他做了很多很好的計劃，比如說去游遍中國大好河山，比如說要拍一部關于自己家庭的為電影，很多很多。
當他被面容冷峻的警察帶去認屍的時候，他還覺得像做夢一般。他內心不斷在想：這是開玩笑的吧？老天你是在開玩笑的吧？我父母有車，一般不可能去坐地鐵啊！
屍體已經很不完整了，但是還是能認出是自己的父母，他捂住嘴巴蹲了下去，旁邊人半天拉他都起不來。他沒有哭，因為他在那瞬間根本就喪失了一切能力，哭泣的能力，叫喊的能力，還有站立的能力。
“叫這孩子看這樣的遺體，實在太殘忍了。”旁邊的女警別過頭去，不忍拉起癱在地上的少年。
一連好幾天，他都恍恍惚惚。他父母回國說要響應綠色低碳生活，那天沒有開車去坐了地鐵，那麽有愛心的人，那麽有社會責任感的人，為什麽迎來了這樣的命運？
他不明白那枚炸彈是怎麽回事，他父母生性平和，不應該結下這樣深的仇怨。直到那個兇犯抓住了，他看見是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青年，對方只是嘲弄着說：“大約是因為太無聊吧，自己倒騰出這樣的炸彈，受不了這個窒息的世界……”
你受不了你可以去死啊！你為什麽要傷害無辜的人！你到底是誰！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你居然能這樣任意剝奪別人的生命！你簡直畜生都不如啊！
旁邊的警察拉住了異常激動的他，他最後才發現自己吼得發不出聲音，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之後他回了美國，他避開那個家庭試圖接觸他，試圖賠償他和他和解的一切機會。那個兇犯被判了死刑，他罪有應得，感謝中國法律還有這樣的刑罰。即便如此，回到美國的家，一旦面對以前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種種，他內心的痛苦和怨恨簡直就無法抑制。
媽媽……我還沒機會帶女朋友回家給你看呢……我真的不是喜歡男孩子……每個深夜他淚流滿面。
然後他暑假再一次回了中國，給他父母掃墓，然後遇見了一身黑衣的派先生。
他永遠都記得，在那個陽光燦爛，空氣卻帶着涼意的深秋，派先生站在公墓的重重墓碑間對他說：“那個人，也有關心的人。你想報仇麽？”
報了仇，也許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想。他說。
之後的事情，大致可以想象出來了。他去了兇犯心愛的表妹的學校，第一次見她，她一臉戾氣，手裏握着刀鋒，瞪着眼前的人要做困獸之鬥。他幾乎不用确認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是那人的表妹，他們都不要命，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別人的命。
真是一樣的變态。他咬牙。
人群依然吵雜，他們從這一頭擁擠到那一頭，彼此攻擊，打罵，仿佛是從未進化的原始人一般。
他們今天特別容易喪失理智，又或者說，這也是人類隐藏在文明表皮下的劣根性。
此時王心慧完全聽不見這些嘈雜聲了，她也感受不到不斷沖擊她的人群和那些帶着無意或者惡意攻擊她的手了。她只是腦子裏反複消化一個事實：她表哥炸死的夫婦，就是眼前這位少年的親生父母。
趙成宇臉色此時很平靜，他護住王心慧的時候，被撞擊得非常厲害，他頭部被莫名其妙地打了好幾下，背部被手肘或者拳頭撞擊了數次。但是他依然不怒不燥地看着她，因為他手上握着他們所有人的生死，所以他氣定神閑。
“你現在……知道兇手是我表哥了？”她顫抖着問他，非常心虛。
“我早就知道了。”他說，“從第一天開學，我轉學到你們學校的那天。”他看見了那個被圍住的女生，困獸之鬥。
在他唾棄她行為的那一剎那，他注意到了她握緊匕首的那只手，在微微發抖。那一刻，只有他看見她暴戾外表下的恐懼。
她在害怕……他皺眉，她在害怕，這是正常人有的反映。
派先生之前把炸彈交給了他：“你可以讓她死去，讓她家人承受一樣的痛苦。她家人将會恨死她表哥，就是因為他，才培養了這樣的仇恨。”
“她表哥将要被處決了，他不會知道這一切了。”他說。
派先生笑了，嘴唇揚起優美的弧度：“人死之後，我将帶着他的意識前來，他的靈魂将永遠反複的目睹這一痛苦，永遠不能超脫。”
“你能做到？”他睜大眼睛。
“我當然能做到，我可不是人類這種普通的生物。”派先生笑。
——“那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她臉色蒼白，嘴唇發抖，“你……其實就是為了在這之前讓我更加痛苦……”
他冷冷看着她，嘴角抿得緊緊的，半天之後才吐出幾個字：“的确是的。”
一陣心痛的感覺從心髒一直蔓延到四肢，王心慧張着嘴一會發不出聲音，半天才說：“我的确很痛苦。我的表哥現在如果在，看見我這個樣子，也一定很痛苦。”
趙成宇擡頭看了看車廂，光線昏暗的車廂，他好像看見人群裏派先生靜默的站立着，他也許真的帶來了兇犯死之後的最後一點意識，他看見自己表妹這個樣子，一定很痛苦吧。如果他拉響了炸彈，他表妹和他父母一樣被炸得血肉橫飛，他一定更痛苦。
“你表哥是真的很關心你嗎？”他問。
她哭道：“對不起……他給你帶來那麽大的痛苦……但是我實話實說，他真的很關心我。那天他其實給我留過一個語音，說讓我好好和同學相處，他太累了，內心有些東西無從排洩……他說他是個渣滓，希望我從此以後恨他……對不起……他做了那麽可怕的事情我也許不應該為他說話……但是他在我這裏真的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哦……這下我放心了。”
“放心拉響炸彈麽！”她在嘈雜中對他大吼，“但是這裏那麽多人啊！你也要成為我表哥那樣的惡魔嗎！”
他費勁地伸手朝她頭打了一巴掌，疼得她痛呼出聲。
“這樣就對了，”他嘴角揚起一個弧度，“人痛了就會叫，面對威脅就會恐懼，這些都是很正常的反應。因為我也怕痛，我也會害怕，所以我知道其他人一定和我一樣，也會害怕，也會痛。人必須要知道這一點，才不會随便去傷害別人，你們這些人，過分回避恐懼和疼痛，進而進入非常态的應激狀态，都是不正常的。”
他又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朝王心慧這邊壓過來，她被壓得透不過氣，聽見他的聲音好像是從胸腔一發出一般：“我說我放心，是指原來你表哥也知道他是個渣滓，我想他對自己心愛的表妹是不會撒謊的。”
“啊？”她被壓得快踹不過氣來了。
“那就沒必要他死去的靈魂承受不得超脫之苦了。”他的聲音還像是從胸腔發出來的，“我不想成為他那樣的渣滓，你也一樣吧。”
王心慧掙紮中很着急他書包裏的炸彈：“你把書包給我抱着，別随便撞……”
“笨蛋，早就把炸彈轉手交給警察了，”他輕輕笑道，“你不是說我一直膽小怕事被欺負嗎，我這麽膽小的人會背着個炸彈在身上和你來地鐵嗎？”
就這麽說着，他被人群撞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已經幾乎貼着牆壁站了，但是努力撐起手肘，試圖不要壓扁裏面王心慧。王心慧臉被擠壓在那車壁和趙成宇的身體之間，她眼淚大顆大顆滑落，然後開始號啕大哭起來，她不再掩飾對混亂的恐懼，她不再掩飾對自己表哥犯下罪行的恐懼，她只是聽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異常清晰。
“那我們怎麽辦？”她問。
“我不知道那個派先生是誰，但是他絕對是個瘋子，”趙成宇說，“忍一下，地鐵方面一定會派人來改善這些情況的，我們只需要忍耐就是。”
一瞬間，他的手铐突然消失了，他發現他不用單手護着自己的朋友了，另外一只手也可以動了。他看看王心慧，發現她的雙手也自由了。她擦擦眼淚，稍微推開他，然後大聲對旁邊人說：“你們冷靜一點！地鐵方面肯定會派人過來的！你們這樣混亂會傷到人也會傷到自己的！別擠！要配合！”
人群稍微愣了一下，忙着打罵忙着擁擠的人們都好像意識到自己似乎沉浸在自己臆造的某種氛圍中，這混亂的節奏就這樣稍微緩和了一下。
他和她都聽到了一聲非常輕微的：“呵呵。”
燈光又開始忽明忽暗，他們在閃爍中看見不遠處一個穿着黑衣的俊美男子朝他們笑笑，那聲“呵呵”的輕笑就出自他口。
“那是……派先生？”她問。
“是我見過的那個。”他說。
燈光閃爍之間，派先生已經不見了。
随即燈慢慢亮了，廣播也開始恢複了，地鐵上的工作人員說暫時發生了故障，已經通知中心的人進行緊急調配，不要緊張，目前故障已經排除雲雲……
人們才發現自己非常愚蠢的都擁擠在一起，有些車廂擁擠不堪，有些車廂空蕩蕩的……
陳晨看看自己已經解放的雙手，摸了摸剛才鬥毆中被揍腫的臉，他看看滿臉還帶着淚痕的王心慧，喃喃說：“我剛才聽見你大聲喊要冷靜了……”
王心慧臉上一紅。
陳晨笑了笑：“王心慧果然很厲害。”被人群推搡到地上的餘波也爬起來，非常佩服而且真誠的看了她一眼。
她這回挂不住臉了，急忙擺手：“不……不是我……不是我……”
她感覺趙成宇在背後推了她一把，然後在她身後輕輕笑了。
列車開始緩緩啓動，開往前面的站臺。車廂又恢複了平靜，車身有規律的輕微擺動，這種擺動真讓人安心。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是的，真讓人安心。
依舊還是令人感到咂舌的新聞，說什麽地鐵發生群體騷動，現代人情緒自控能力太差雲雲。還說前段時間虐待動物散播恐懼的怪女人，還有毆打地鐵工作人員的男子已經确認身份，已經被警察請去喝茶了。
“煩不煩啊！又是這種挑戰人認知極限的新聞！”午飯的時候，王心慧用力戳着飯盒發牢騷。
陳晨從習題集擡起了頭，非常罕見地加入了閑聊話題：“做新聞是這樣的，負面消息才能吸引眼球。有些時候也不能光通過新聞認識世界，這世界好事是比壞事多。”
“但是好事一般都不播，”王心慧示意趙成宇，“趕緊的！趕緊關了着破電視！要午休了！”
趙成宇笑吟吟的沒動：“再看一會。”
餘波在也後面壞笑：“再看一會。”
王心慧奇怪他們今天怎麽怪怪的，然後電視開始播放地鐵當天混亂車廂裏的一個畫面，因為光線不夠，是乘客用手機拍的，非常模糊。裏面有一個熟悉的女聲：“你們冷靜一點！地鐵方面肯定會派人過來的！你們這樣混亂會傷到人也會傷到自己的！別擠！要配合！”
“哎呀！”王心慧臉一下綠了，“這……”
記者對着鏡頭動情地說：“關鍵時候，還是一名女高中生維持了秩序，讓大家冷靜下來。我們通過調查知道，這名女生是封城中學的一名高二的女生……”
畫面立刻切入餘波和陳晨兩張帶着淤痕的臉，他們非常自豪的對着鏡頭說：“沒錯，她就是我們同班同學，她是……”
“啊——”王心慧伸手要去搶奪遙控器，“幹什麽啊！你們真讨厭！”
她的書包被帶落在地上，裏面的東西掉了出來。這次掉出來的不是匕首，而是一塊巧克力。因為某人說過，人在熱量不夠的時候也容易激動，吃巧克力能讓人變得更加勇敢一些。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她聽了之後是相信了。
